第六回 說風情趙尼畫策 赴佛會賽玉中機(2 / 3)

卻早過了兩日,鍾守淨眼巴巴望這趙婆覆話,自早至晚,並不見他蹤影,心裏惆悵了一夜。次日巴不得天明,絕侵早起來,著行童悄悄到趙尼姑家裏去,分付道:“住持爺立刻等老菩薩講話,請他就來。”行童到得趙婆門首時,大門兀自未開。行童叩門,趙婆問:“是誰?”行童道:“是我。”等了半晌,隻見趙乾十四蓬著頭出來開門。問道:“小官那裏來的,清早敲門做甚?”行童答道:“我是妙相寺鍾住持爺差來,請老菩薩講話的。”趙婆兒子聽罷,也不做聲,自在地上抬了一把亂草,去尋茅廁去了。有詩為證:

婆子刁鑽不是癡,鍾僧須索自尋思。

入門欲問榮枯事,觀著容顏便得知。

話說這趙婆故意做作,上身穿了一領破布襖,下把一條舊裙子掛了腰,扶牆摸壁,走將出來。問道:“小官莫非是鍾老爺差來的麼?”行童應道:“正是。”趙婆道:“請坐,我昨日早間正要煮些粥兒吃了來見住持爺,不期灶下無紙櫃中缺米,因此將兒子罵了幾句,反被他嚷我一場,飯也沒得吃,倒咬了一場大氣。餓得眼花,氣得頭暈,昨日睡了一日,不曾來望得住持爺。小官煩你轉達,待老身尋得柴米,踐體略略掙紮些,來拜覆住持的話頭便了。”有詩為證:

利口伶牙,拿班做勢。

柴米送來,方能了事。行童道:“住持爺立等老菩薩講話,同我到寺中吃早飯去。”趙蜜嘴道:“這個卻使不得,成甚體麵!況且身子狼狽,寸步也移不動,多分明日來見住持爺,相煩申意。”打發行童國寺。此時鍾守淨眼巴巴等候回音,忽見行童來到,便問:“趙媽媽怎地不來?”行童將趙婆與兒子爭鬧,少柴沒米的事情說了一遍。鍾守淨笑道:“這老婆子卻也沒些轉智。既無柴米,何不著人到我這裏借掇,卻在家裏尋鬧。”看官聽說,趙婆這些做作,正是騙財物的圈套,鍾守淨那裏省悟著。兩個道人馱了五鬥白米。挑了一擔大柴,送到趙婆家裏來。這趙婆與兒子,料得鍾守淨決然著套,都不出去,燒茶專等,果然見兩個道人挑柴送米來了。趙婆接了,歡天喜地,陪道人吃茶罷,送出門道:“拜上住持爺,承惠柴米,午後麵謝。”道人自去了。

趙蜜嘴午飯後,換了一身衣服,徑往妙相寺裏來。進得寺門,見那一個挑柴的道人,正在殿上點香。一見趙尼姑來到,丟了香,先進房裏通報去了。鍾守淨分付廚下預先燒好茶伺候。隻聽得腳步響,趙婆哈哈地笑入房裏來。見了鍾守淨,連連的打問訊,謝了又謝。鍾守淨道:“小可的事,何必致謝。且請坐吃茶。”就問:“幹娘,你原約昨日來見小僧的,使我懸懸地望了一日,望得眼穿,盼得腸斷,好失信人也。”趙婆笑道:“不要提起,隻為家裏少長沒短,嘔了一場鬧氣,踐體不快,故此失約。不合又在行童麵前老實告訴了,蒙住持爺賜柴賜米,正謂卻之不恭,受之有愧。暫且收了,再留後報,特來拜謝。目前貴體比往先好些麼?”鍾守淨道:“賤恙頗覺有一分兒好意,隻是心裏熱焦焦的過不得。前日所求事體,曾有些良策麼?”趙婆道:“老身費了一夜神思,設下一條妙計,今日特來商量。”鍾守淨道:“既有良策,即便施行,小僧無有不依。”趙婆低聲道:“耳目較近,難以言語。”鍾守淨發付行童出房去了。趙婆將椅子移近前來,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這計何如?”鍾守淨聽罷,跌腳道:“妙!妙!果然是個女張良。”趙婆道:“不要先歡喜。若言容易得,便作等閑看。還須密用心機,到手時方才是穩。”鍾守淨帶笑叫行童換茶,趙婆起身告行。鍾守淨道:“且坐,小僧有一件粗物相贈。”就在箱裏取出一匹茶褐色絕細的綿綢,對趙婆道:“權送與幹娘做件衫子穿。”趙婆推辭道:“此綢老身決不敢受。未有寸功,焉受重賞?”鍾守淨道:“幹娘不要嫌輕推卻。若收去,小僧心裏才安,另有計較。”趙婆接在手裏,謝道:“常言講得好:長者賜,不敢辭。老身隻得權收了,後當補報。”作謝而別。

鍾守淨獨坐,思量這趙婆計較,果然有些妙處,越想越有滋味,隨著他此計而行。當晚分付廚下道人,磨起一鬥糯米粉來,做成豆沙餡子,明早候用。當夜睡不安枕,天未曉,便穿衣起來。著道人買了兩個豬腿,將那隔夜磨起的米粉,裹了餡子,做下一盒京圓,蒸熟了,用兩個朱紅盒子盛著。又取象牙梳子一副,名人詩畫、檀香骨子金扇二柄,藏於匣內,使道人挑了,行童引路,送到元宵夜裏借點燈的那一家去,分付道:“如此如此。他若不肯收時,不要管他怎的,隻出了盒子就走。

行童領了分付,和道人一徑到沈全家裏來。卻好沈全不在家,那婦人坐在軒子內做針指,忽聞簾外聲喚,步出看時,見一小廝和道人挑著盒子走入來。賽玉問道:“你兩位是何處來的?”行童答道:“我們是妙相寺鍾法主差來,有些薄禮奉送。”那婦人道:“妙相寺雖然鄰近,日常間未有往來,何故有禮相送?二位莫非差了?”行童道:“大娘子,你記得正月十五夜更深時分,有一位長老同小人來借燈點燭麼?”黎賽玉道:“正是。那元宵夜裏,長老來借燈,我想著有些像妙相寺裏的鍾住持,果然是他?”行童道:“那長老正是鍾法主。因攪了大娘子府上,心裏不安,次日要來拜謝,為染了些小恙,一向失禮。昨日聖上差一員中貴官,責此圓子,賜寺中二位住持。鍾住持想那夜攪擾,無可奉謝,特著小子送這幾個聖上欽賜的圓子來,與大娘子做點心。望乞笑留。”黎賽玉笑道:“何須住持爺如此費心,這禮物怎好受得?煩二位帶轉去。”行童道:“住持說一定要大娘子收的,小人們怎好帶得轉去。劄雖菲薄,到是住持一點敬心。若大娘子不受時,教我們不好回話。”黎賽玉道:“佛門中的東西,難以消受。況且無功受祿,決不敢領。”兩下推遜了半日。長兒向前道:“娘,既是鍾住持送來的,也是一點敬意,收了待後回禮就是,何必恁般推卻。”黎賽玉笑道:“蠢牛,你省得甚麼子!”道人趁口道:“還是這位大哥講得有理。”行童把眼一瞅,道人即將盒子遞與長兒。長兒接了,順手倒在桌上,就搶一個圓子,丟在口裏吃。黎賽玉再欲推托時,行童又將這豬腿也出放桌上。道人接了空盒,先挑出門。行童開了拜匣,將金扇、牙梳放於針線筐裏,三五步也跳出門去了。黎賽玉勉強收了道:“有勞二位,多拜上住持爺,另日奉謝。”行童和道人回寺而來。鍾守淨倚門癡癡的專等回話,見行童回來,忙問何如。行重把初時推卻,次後收留的話說了,鍾守淨不勝之喜,即著行童通知趙尼姑去了。

話休絮煩。卻說黎賽玉雖然收了這些禮物,他是個伶俐的人,有些瞧科,終是不安,也不去收拾,就放在桌上,心內自想自猜。不多時,丈夫回來了,進得門,見桌上放著兩個豬腿,又有許多圓子,筐籃上金扇、牙梳,驚訝道:“此物何來?”黎賽玉道:“我不講,你不知道,也是沒要緊的事。正月元宵夜間,我在門首看月耍子,見一和尚同一個小廝,行過我門首。偶然燈籠黑了,問我借燈點燭。原來就是妙相寺裏鍾住持。他道打攪了我們,今日特送這些禮來相謝。我再三不肯收,被行童定要放在這裏。我正等你回來計較。”沈全笑道:“有甚計較?他好意送禮物來,反怪他不成?隻顧收下吃了再處。這和尚到也是知趣的,正為雪裏送炭。我昨晚到今午時,點了一日肚燈,早上出來尋相識借錢,捱破麵皮,並無一人肯借,隻得空手回來。今放著許多現成之物,不討自來,不吃待怎地!俗言說得好,看了米囤到餓死?長兒,快燒起鍋來煮豬腿,先將圓子來點饑。”黎賽玉見丈夫如此說,心下也放寬了。

沈全看了肩上詩畫,十分歡喜。正在誇羨之際,隻聽得簾外有人咳嗽。賽玉門眼裏張望,見是趙婆,忙迎出來笑道:“老媽媽,許久不來寒舍要耍,今日甚風吹得到此?”趙婆道:“一向窮忙,不得工夫望你。今日因便,特來相拜。大娘子,你近日好麼?”黎賽玉道:“有甚麼好?日用不敷,苦守薄命。媽媽,你到更覺清健了。”趙婆道:“兒子沒掙紮,終日淘氣,怎得清健?今有一串上好滾圓雪白珠子,是一宦家侍妾,央我貨賣幾百貫錢鈔。我想起大娘子是識貨的,故特來問一聲。或要時,倒也便宜。”黎賽玉道:“苦也,那得閑錢,換這珠王受用。媽媽,你不知我家艱苦,隻看我身麵上,布草兀自不充,焉能夠想這富貴的道路?”趙婆道:“大娘子又來太謙了。你是不要他用,若要時,打甚麼緊?”黎賽玉道:“恁般光景,今生休要指望。”趙婆道:“青春年少家,體講這話,大官人發跡時,正要受用哩。”黎賽玉笑道:“莫想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