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蟲燈麒麟作長,走獸燈獅子居先。張異域之屏圍,掛名人之手筆。珍珠燦爛,縱然鮫客亦神驚;錦繡輝煌,便是離婁須目眩。萬卉中牡丹領袖,百果內文杏樞衡。行行技藝盡標能,物物雕摟俱極巧。又見眾仙試法,更有百怪呈靈。玲瓏燈架飾珠鞏皎潔燈球妝翡翠。說不盡繁華世俗,接不暇富貴民風。金鞍玉勒有王孫,翠囗朱帷鹹貴戚。綺羅隊裏,多少花容月貌足驚郎;冠蓋叢中,無數墨客騷人堪動女。正是濃情樂處香盈路,遊倦歸來月滿庭。
鍾守淨和行童趁著燈月之光,也不點燈籠,兩個穿東過西,走遍了六街三市,看之不足。又早樵樓鼓響,卻是二更天氣,家家燭燼,戶戶收燈,看燈的漸漸散了。但見:
條條街靜,處處燈收。蟾光斜向禁城傾,銀漢低從更漏斷。笙簫絕響,踏歌人在何方?鑼鼓聲稀,逞技郎歸那院?王孫公子收筵席,美女佳人下繡幃。鍾守淨喚行童點了燈籠前導,自卻徐步而行,取路回寺。與行童一頭走,一頭講道:“夜已深沉,若往大路回去,一發遠了,不如抄路往後牆小巷去,到也省走幾步。”即取路往小巷裏來。卻好轉得彎時,一遠遠的聽得一個小廝在月下唱吳歌。唱道:
好元宵,齊把花燈放。捱肩擦臂呀,許多人遊玩的忙。猛然間走出一個臘梨王,搖搖擺擺,妝出喬模樣。頭兒禿又光,鼻涕尺二長,虱花兒攢聚在眉尖上。乾頭糯米,動子個糴糶行,把銅錢捉住了就纏帳。何期又遇著家主郎,揪耳朵,剝衣裳,一打打了三千棒。苦嗬,活冤家,跌腳淚汪汪。明年燈夜嗬,再不去街頭蕩。
鍾守淨抬頭一看,見個年少婦人,一隻手扶著斑竹簾兒,露著半邊身子兒,探頭望月,似有所思。守淨促步上前,細看那婦人,就像十三日來寺裏聽講經的冤家。那唱歌的原來就是隨行小廝。這黎賽玉因當日元宵佳節,見別人家熱熱烘烘開筵設宴,張燈酌酒,慶賞燈夜,自己夫妻二人,手中沒了錢鈔,寂寂寞寞的吃了些晚飯。沈全原是懶惰之人,早早先去睡了。黎賽玉無可消遣,因想昔日榮華,目前淒楚,心下不樂,不欲去睡。冷清清立在門首,扳著臉兒看燈望月,聊遣悶懷,不期鍾守淨卻好走來撞著。黎賽玉眼乖,月下便認得是鍾和尚,即抽身閃入簾裏。鍾守淨走了幾步,心裏不舍,故意將燈籠一腳踢滅了,轉喝行童不小心,“為何把燈籠滅了?快到那家點一點燭,好走路。”行童即忙轉去到黎賽玉家裏,借燈點燭。鍾守淨隨即跟著行童,走到簾兒外站立窺覷。黎賽玉叫長兒忙替行重點燭,鍾守淨在簾外假意罵道:“叵耐這畜生,將燈籠打滅,半夜三更,攪大娘子府上。”賽玉笑道:“住持爺怎講這話。鄰比之間,點一點燈何妨。”鍾守淨忙進簾裏,深深稽首謝道:“混擾不當。”賽玉慌忙答禮道:“不敢,請便。”行童提了燈籠,鍾守淨又作謝了而行,不住的回頭顧盼,迤邐回寺。林澹然與眾和尚都在排堂等候,見鍾守淨回來,各歸臥室去了。
鍾守淨進房裏禪床上坐下,吃了一杯苦茶。行童鋪疊了床,烘熱了被,伏侍鍾守淨睡了,方才自去熄燈安歇。鍾守淨雖然睡在床上,心裏隻是想著:這婦人如花似玉,怎地能勾與他說一句知心話兒,便死也甘心。翻來覆去,再三睡不著。直捱到五更,神思困倦,朦朧在太湖石畔,憑著欄杆看池裏金魚遊戲。正看間,道人來報:“佛殿上一位女菩薩來許經願,要接住持爺親自懺悔。”鍾守淨至殿上看時,卻是這聽講經的美人。鍾守淨打個稽首,扯著風臉問道:“施主娘子,今日許經願,還是擇日接眾僧到府上誦經,還是在敝寺包誦?”那美人答道:“妾有一腔心事,特來寶刹拜許經懺,以求早諧心願。寒舍不淨,敢煩住持爺代妾包誦此經。敬奉白銀二兩,以為香燭之費。”說罷,伸出纖纖玉指,將銀子一錠,雙手遞將過來。鍾守淨雙手去接,卻是一枝並頭蓮欽兒,藏在袖裏。此時鍾守淨心癢難抓,又問:“施主高姓貴宅?為甚心事許願?”那美人道:“住持欲知奴家姓字住處,乃田中有稻側半初,人下小小是阿奴。寒頭貝尾王點汙,出沉帝主為丈夫。為有一段因緣,特許良願,以求如意者。”鍾守淨聽罷,不解其意,即請美人到佛堂裏用齋。那美人並不推辭,就攜著鍾守淨手,到佛堂中。守淨愈覺心癢,忍不住挨肩擦背,輕輕問道:“施主適才許願,實為著甚的一腔心事來?”那美人雲鬟低□,星眼含嬌,微笑道:“實不相瞞,賤妾身耽六甲,常覺腹痛不安,故煩許願以求一子。”鍾守淨趁口道:“和尚有一味安胎種子靈丹,奉與娘子吃下去,管取身安體健,百病消除,臨盆決生男子。”美人歡喜道:“若蒙賜藥有靈,必當重謝。”鍾守淨道:“我釋門中郎中,非世俗庸醫之比。先求謝禮,然後奉藥。”美人道:“倉卒間未曾備得,怎麼好?”鍾守淨笑道:“娘子若肯賜禮,身邊盡有寶物。”美人道:“委實沒有。”守淨道:“貧僧要娘子腰間那件活寶,勝過萬兩黃金。”美人帶笑道:“呆和尚,休得取笑。”鍾守淨心花頓開,暗思道:“今番放過,後會難逢,顧不得了。”即將美人劈胸摟住,腰間扯出那活兒,笑道:“這小和尚做郎中,十分靈驗。善能調經種子,活血安胎,著手的遍體酥麻,渾身暢快。”那美人掩口而笑。二人正欲交歡,忽見壁縫裏鑽出一個紅臉頭陀,高聲道:“你兩人幹得好事,待咱也插個趣兒。”一手將美人奪去親嘴。鍾守淨吃了一驚,心中大怒,按不住心頭火起,將一大石硯劈麵打去。頭陀閃過,趕入一步,把鍾守淨劈領掀翻,大拳打下。鍾守淨極力掙紮不得,大聲喊叫:“頭陀殺人,地方救命!”行童來真聽得喊叫,諒是鍾守淨夢醒,慌忙叫喚。鍾守淨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掙得一身冷汗,喘息不定,心下暗暗嗟籲不已。
少頃天色黎明,行童請吃早膳。鍾守淨披衣而起,漱洗畢,舉箸吃那粥時,那裏咽得下喉。即放下箸,止呷兩口清湯,叫行童收去。自此之後,恰似著鬼迷的一般,深恨那紅臉頭陀。又想夢中四句言語不明,自言自語,如醉如癡,廢寢忘餐,沒情沒給,把那一片念佛心,撇在九霄雲外。生平修持道行,一旦齊休。合著眼,便見那美人的聲容舉止,精神恍惚,懨懨憔悴,不覺染了一種沉屙,常是心疼不止。林澹然頻來探望,請醫療治,並無效驗,林澹然也沒做理會處。凡平日縉紳故友來往的人,並不接見。寺中大小事務,都憑林住持一人管理,鍾守淨隻在房中養病。這病源止有伏侍的行董略曉得些,也不敢說出,終日病勢淹淹。
又早過了一月,忽值三月初三日,乃是北極祐聖真君壽誕。本寺年規,有這一夥念佛的老者,和一起尼姑,來寺裏做佛會。當下眾士女念佛誦經,哄哄的直到申時前後。化紙送聖畢,吃齋之際,內中有一個老尼問:“今日為何不見鍾法主出來?”眾和尚答道:“鍾住持有恙在身,久不出房矣。”那尼姑失驚道:“怪道久不相見。鍾住持出家人,病從何來?既有貴恙,須索進去問安則個。”齋也不吃,袖了些果子,起身徑入鍾守淨臥房裏來。
原來這老尼姑姓趙,綽號叫做“蜜嘴”,早年沒了丈夫,在家出家。真是俐齒伶牙,專一做媒作保。好做的是佛頭,穿庵入寺,聚眾斂財,挑人是非,察人幽隱。中年拜一位遊方僧為師,法名妙本。街坊上好事君子,撰成一出無腔曲兒,教閑要兒童意熟了,每見趙尼姑行過時,互相拍手歌唱,以成一笑。曲雲:
妙妙妙,老來賣著三般悄:眼兒垂,腰兒跳,腳兒嬌。見人拍掌嗬嗬笑,龍鍾巧扮嬌容貌。無言袖手暗思量,兩行珠淚腮邊落。齋僧漫目追年少,如今誰把前情道。本本本,眉描青黛顏鋪粉。嘴兒尖,舌兒快,心兒狠。捕風捉影機關緊,點頭掉尾天資敏。煙花隊裏神幫襯,迷魂陣內雌光棍。爭錢撒賴老狸精,就地翻身一個滾。
這趙尼止有一個兒子,名叫乾十四,又無生理,倒靠娘東拐西騙,覓些財物,以過日子,還要偷出去花哄哩。因食用不足,常得鍾守淨周濟些錢米,故這尼姑是受恩過的人。見鍾守淨有病,怎得不驚?急急走入去探望一遭。隻因此去有分教,正是:
遊魚吞卻鈞和線,從今釣出是非來。
不知見了鍾守淨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