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複蘇的季節(2)(2 / 3)

曹禺的劇作在日本譯本較多,《雷雨》有1936年影山三郎、邢振鐸的譯本,還有1953年影山三郎的譯本。《日出》有奧野信太郎、佐藤一郎(1954年)、鬆枝茂夫(1962年)、內山鶉(1982年)的三種譯本。《原野》有飯塜容(1977年)的譯本。《蛻變》有鬆枝茂夫、吉田幸夫(1954年)的譯本。《北京人》有三種譯本;服部隆造(1943年)、鬆枝茂夫、吉田幸夫(1971年)、吉村尚子(1975年)。《膽劍篇》有黎波譯本(1964年)。

當曹禺在東京都立大學會見了佐藤一郎、鬆井茂夫、飯塜容等日本曹禺研究專家時,他感到格外高興,他們促膝而談,自由地交換看法。他事先曾說,他十分感謝這些日本的學者,做了那麼多紮實而深入的研究,這充分反映了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

盡管曹禺麵前簇擁著鮮花和榮譽,但是,同他接觸多了,總覺得他內心隱隱地埋藏著苦惱,縈繞於心的是強烈的青春般的創作欲望,由於種種原因不能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常這樣感歎地對我說:“我這一輩子寫得太少了,我不應隻是寫戲,還應該寫小說,寫散文,寫更多的東西。”他對采訪他的記者也說,他還要拚命寫幾年,寫出一部較好的作品來。在這種時候,他年輕時代的那種按捺不住的習性和焦灼,還依稀可辨。他很清醒地估計自己,對自己並不滿意,但卻又是無可奈何。如果他甘心服老,那也就心安理得了,但他常處於一種身心矛盾之中。

1983年,他從日本訪問歸來,巴金因不慎摔倒骨折而住院,這使得他格外心情不安。看見老朋友躺在病床上,那麼痛苦地受著折磨,他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望巴金,默默地守候在那裏。在他的一生中,這位老朋友以他真誠和無私的心,給了他許許多多的幫助,對他寄托著深情的厚望。他又想起巴金寫給他的信:

希望你丟開那些雜事,多寫幾個戲,甚至一兩本小說(因為你說你想寫一本小說)。我記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寫信給托爾斯泰,求他不要丟開文學創作,希望他繼續寫小說。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爾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勸你多寫,多寫你自己多年想寫的東西。你比我有才華,你是一個好的藝術家,我卻不是。你得少開會,少寫表態文章,多給後人留一點東西,把你心靈中的寶貝全交出來,貢獻給我們社會主義祖國。這封信是1979年寫的,後來收在《隨想錄》第六章之中。如今三年過去了,曹禺仍然沒有拿出東西來,守著臥床的老友,他不免感到愧疚。他依然生活在那種扯不斷、剪不開的頻繁的社會活動之中,任黃金般的時間流淌過去。想到這些,他又怎能不急躁,不苦悶呢!?

從外邊看來,曹禺是令人羨慕的。他有那麼多頭銜、那麼多讀者,他有那麼多榮譽、那麼安適的生活;但是,曹禺的心情卻是人們難以理解的。阿瑟·米勒就曾經在他寫的文章中,表示過他對曹禺的不理解。

事情是這樣的:

1983年春,阿瑟·米勒應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邀請,來京執導他的《推銷員之死》。他和曹禺可以說是老朋友了。一次,曹禺邀請他到家作客,作陪的有英若誠等。吃午飯時,曹禺突然從書架上拿來一本裝幀講究的專冊,上麵裱著著名畫家黃永玉寫給曹禺的一封信,他逐字逐句地念給阿瑟·米勒和在場的朋友們:

家寶公:

來信收到。我們從故鄉回京剛十天,過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兩個月,約莫6月間才能轉得來。事情倒不俗,隻可惜空耗了時光。

奉上拙詩一首,是類乎勞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寫的。詩刊朋友向我要近作,而目下毫無詩意抒發,將信將疑從匣中取出這首給他看,卻說好。人受稱讚總是高興。但這詩不是好,是公開的私事滿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於手臂上刺著牢不可破的對她的忠貞,讓所有的朋友了解我當了36年的俘虜的確是心甘情願。歌頌老婆的詩我大概可以出一個厚厚的集子了,隻可惜世界上還沒有這麼一個經得起肉麻的出版社。說老實話,真正地道的情詩、情書、情話,怎麼能見得人?偉大的魯迅特精熟此道,說是“兩地書”,買的人圖希奇,打開看來卻都是正兒八經,缺乏愛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認真出點這種東西,且規定人人必讀的話,公安局當會省掉許多麻煩,人到底太少接觸純真的感情了。

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縝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工作,這兩個字幾十年來被汙染成為低級的習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滿實實在在的光耀,別去理那些瑣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應該:“全或無”;應該:“良工不示人以樸”。像伯納·蕭,像伏爾泰那樣,到老還那麼精確,那麼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在紐約,我在阿瑟·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拍練場去看他邊拍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麼養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攝影家,輪流開車走很遠的公路回到家裏,然後一起在他們的森林中伐木,斫成劈柴,米勒開拖拉機把我們跟劈柴一起拉回來。兩三噸的柴啊!我們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飯桌邊吃飯。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時我想到你,掛念你,如果寫成台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台詞卻是你多麼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你是我的極尊敬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於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繹、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誰也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踐了你。寫到這裏,不禁想起莎翁《馬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馬克白,把沉睡趕走!”

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予我的友誼。如果能使你再寫出20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侶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信,快寫完了,回頭一看,好像在毀謗你,有點不安了。放兩天,想想看該不該寄上給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黃永玉謹上

3月2日

我還想到,有一天為你的新作設計舞台。

永玉又及

我還想貢獻給你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點什麼來!永玉又及

這是燃燒著對朋友的熱愛、極親切又極盡激勵的信,它確實打動了曹禺的心,所以他把它珍藏起來,那麼恭恭敬敬,也敢於把它念給朋友聽。

阿瑟·米勒是這樣寫的:“這信對曹禺的批評,用字不多但卻相當激烈。曹禺念著信的時候,神情激動。信是用行書寫的,字跡凝重。在英若誠為我翻譯時,他妻子、女兒、英格和我在一旁聽著。當念完他那親切的稱呼,接著念那段江郎才盡的哀歌時,我想,這隻不過是在開玩笑,在說中國式的機智的俏皮話。雖然嚴厲,但最後會筆鋒一轉,那嚴厲的口氣也就會緩和下來。但這封信卻一狠到底。我真不明白當曹禺恭恭敬敬地(如果不是柔情一片的話)把這封信裱在專冊裏,現在又把它念給我聽時,他是怎麼想的。”阿瑟·米勒感到茫然了,居然把別人批評自己的信念給別人聽,他不明白,也不理解。但這卻真正是曹禺在混沌中的清醒和真誠。從我自己的感受來看,他很少同我談他解放後的創作,他總是搖搖頭,擺擺手,不願提起它。隨著接觸增多,我越來越覺得他有一種難言的苦悶和痛苦,他並不是那種沉迷於掌聲中的人。我似乎感到他心底的東西,被一層又一層的東西遮掩著,但他又掩飾不住。他覺得他寫得太少了,他確有著許多懊悔,幾乎來不及挽回的懊悔。他沒有怨誰,他怨自己,責難自己,但這又不是他個人能承擔得了的。一次,談到黃永玉給他的信,引起他的感慨:最近從報紙上看到袁偉民對運動員講的一段話,他說:“不要被金牌的壓力卡住,心裏有東西墜著,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出來。”這很有啟發。我就總是有東西墜在心裏。心裏墜著東西就寫不出來。

魯迅說,他寫的是“遵命文學”,他是遵真理之命,而不是哪一個領導人。多年來,我寫戲都是領導上交給我的任務,我也寫了幾個,有的也沒寫出來,像河北省的抗洪鬥爭,像私營工商業改造,都搜集了不少材料,沒有寫出來。現在歲數大了,更寫不出來了。我77歲了,後悔讀書讀得雜,讀得亂,好像沒有讀透過一本書。解放後,總是搞運動,從批判《武訓傳》起,運動沒有中斷過。雖然,我沒當上右派,但也是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跳動了。做人真是難嗬!你知道“王佐斷臂”的故事吧!戲曲裏是有的。陸文龍好厲害啊,是金兀術的義子,把嶽飛弄得都感到頭痛。是王佐斷臂,跑到金營,找到陸文龍的奶媽,感動了奶媽,把陸文龍的真實遭遇點明白了,這樣才使陸文龍認清金兀術,他終於明白了。王佐說:“你也明白了,我也殘廢了。”這個故事還是挺耐人尋思的。明白了,人也殘廢了,大好的光陰也浪費了。讓人明白是很難很難的啊!明白了,你卻殘廢了,這也是悲劇,很不是滋味的悲劇。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太多太大了。

我是真想在80歲的時候,或者是80歲之前,寫出點像樣的東西來!

好像他心中有著許多許多的話,想了許多許多的事情,有著說不盡的感慨。他深深地懂得觀眾和讀者的期待,也深深理解朋友們的願望,他是多麼想寫啊,寫點像樣的東西來啊!

1985年10月4日,南開園沐浴在早晨八九點鍾的溫暖陽光之中。正是慶祝國慶節的日子,大中路兩旁林立的彩旗,在微風中飄蕩著。馬蹄湖畔,周恩來手書“我是愛南開的”紀念碑,在陽光中熠熠生輝。

早就傳出了曹禺要回到母校來的消息,師生們準備歡迎他的到來。

母校是關懷他的。為了祝賀他從事戲劇活動60周年,祝賀他75周年誕辰,特地召開“曹禺學術討論會”。

在隆重而簡樸的開幕式上,南開大學校長滕維藻教授,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祝賀他60年來在戲劇活動和戲劇創作上所取得的成就,祝他健康長壽,並代表師生向他贈送了禮品。曹禺致答詞時,表達了他對母校的深摯的感激之情。他說:“55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金黃色的秋天,我告別了美麗的南開園。半個世紀過去了,又回到母校,這裏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我永遠忘不了南開對我的培養和教育,我的一生是同南開聯係在一起的。”

人生七十古來稀!

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跋涉了75個年頭。他從南開走出去,今天又回南開來,接受母校的一片熱忱,一腔摯愛,怎不令他感慨激動呢!

他常說,“人生有許多事是很奇妙的”。當他75歲的時候,又回到故鄉,回到母校,觸景生情,引起他許許多多奇妙的回憶。

人生的確是奇妙的。事先誰也沒有想到,直到我在草寫這最後一章時,才發現了這個奇妙的巧合:1985年10月5日,正是陰曆8月21日,恰好是曹禺的誕生日。大家陪著他去探望他的舊居,這真是最好的紀念了。

人老了,總是懷舊的。前些年,他曾和李玉茹回到天津,也曾去找過他的舊居。但是,卻沒有找到。這次,可能是因為房子經過了粉刷,恢複了原來的樣子,竟很快找到了。他的舊居原來在天津意租界二馬路28號,現在改為河東區民主道23號。當他發現了舊居時,他興奮極了:“就是它,就在這裏。”久遠的記憶,突然清晰地出現在眼前了,他像孩子那樣抑製不住喜悅。他的眼睛分外明亮,他的話像打開閘門一樣傾泄出來。他指著馬路旁邊的樓房說:“不錯,絕對不會錯的,這一家姓蕭,那一家姓陳,我真像是在做夢一樣啊!”

走進23號院內,是一座三層樓房。他說:“這是我家最先有的一幢房,後來租給一家公司了。”走進樓裏,他還有些兒時的印象:“這是大客廳,那邊是小客廳。那時我很小,姐姐也住在這裏,就是在這裏,她教我識字塊的。還有表哥劉其珂,他在這裏住過。”他進到原先的大客廳裏說:“在那時看,這間客廳大極了,現在看來很小。那時覺得大得不得了,真奇怪啊!”

看來,他不願意在這裏久留。這裏還不是他最懷念的地方。他回到街上,指著馬路斜對過的一座樓房說:“啊,那就是韓詩桁的家。”在23號門口,他說:“就在這個地方,我小時候,這裏排著一溜兒人力車,天津人叫腳皮啊,不要問價錢,上去就坐。”他又指著23號右邊的一個很精致的樓房說:“看,這就是周金子的家,周金子是個妓女,忘記了是個什麼闊老爺,花了一萬塊錢,把她買來作姨太太,這個小洋樓就是專門為她蓋的。為什麼叫金子,一萬塊錢,太貴重了,像金子一樣。那時,我們都想看看她是個什麼樣子,她不大出來,偶爾,夏天她洗了澡出來,在平台上晃一晃。長得很美喲,不俗氣,不是大紅大綠,像個神仙似的,很文雅的樣子。真奇怪啊!她住的這個房子一點也沒有變。”

這時,不是別人來攙扶著他,而是他帶著大家朝一個胡同口走去,神采奕奕,滔滔不絕地講著:“就是在這個胡同口,經常看到農民,逃難的災民一頭兒挑著鍋,一頭兒挑著孩子。晚上,叫得很慘很慘啊!段媽就給我講她們家鄉的悲慘的故事。“這是個死胡同,裏邊的一個小樓才是我住得最久的地方。”隱藏在胡同裏的一座兩層小洋房出現在眼前了。他走得很快,還沒進去,就指著樓下的一個窗子說:“這就是我擱東西的地方,絕對不會錯的。”

平時,我到他北京的家裏,見到他,有時感到他行動遲緩,十分疲倦,說話長了,就有時忘記了說到哪裏。一副老態。可是,現在他好像變了一個人,連他上台階都不要低頭,好像憑著他的感覺就一階一階地踏上去。幾十年過去了,依然是那麼熟悉,這使我格外驚訝!人的童年的記憶,真是都刻在神經裏了。

一進樓門,裏邊黑漆漆、陰沉沉的。我似乎感到當年這座樓裏的抑壓和鬱悶。樓道的光線太暗了,牆壁,煙熏火燎都變得烏黑了。兩邊堆放著雜物,顯然住的不隻一家,破舊不堪。此刻,我心中掠過一陣淡淡的悲哀。

曹禺指著一間房子說:“這是我的書房,還有一個小書童伴著我,真是奇怪呀!我就住在這裏,翻譯莫泊桑的小說,讀易卜生,讀《紅樓夢》,看閑書,都是在這裏。上高中時,也在這裏溫習功課。”

好像許多記憶一下都湧來了,也分不清時間順序。他的回憶跳躍性很大,忽而說到這個,忽而又跳到另外一個片斷。他突然對我說:“你上次說到沈敏基辦的講習班,那是國共合辦的,實際上是共產黨辦的,就在這裏填的表。還在這裏學英文打字,讀四書五經,有好多老師教過我。

“還有一個姓王的小朋友,外號叫王傻子,人非常忠厚,我們一起讀書。不是念《三字經》、《百家姓》,姐姐都教過我了。那時,已經是五四運動了,讀《左傳》、《春秋》,還有《魯濱遜飄流記》。這個小客廳,教我的還有一個大方先生,他還教過袁世凱的大兒子袁克定。他第一次就給我講他寫的《項羽論》,我記得第一句的四個字:‘叱吒風雲’,講起來搖頭擺尾。我記得他住在法租界,好玩古錢,幾個姨太太喲,人很古怪,他冬天是永遠不生火的。”

房主人把他讓進原來他家的小客廳裏。一進去就說:“這個房子沒有變化。”他用手杖指點著,“這裏放著沙發,這兒是書桌,還有一張床。真奇怪,過去的事情竟然記得這麼清楚。“這個小客廳,有一件事忘不了。有一個李補耕喲,他一來就到這裏,穿著長袍馬褂,等著父親下樓來見他。父親從樓上慢騰騰地走下來,也是擺著架子。他一見父親就磕頭、跪拜。我父親也不客氣。這個人靠我父親當了縣知事,撈了不少錢啊!後來,他再來就和我父親對著抽鴉片煙,他的夫人和我母親對著抽鴉片。

“那時,真是烏煙瘴氣喲,哥哥在樓下抽,”他用手杖指著樓頂天花板,“父親母親在樓上大客廳裏抽。那間大客廳,北洋軍閥的大政客黃郛來過,還有黎元洪的姨太太也到這裏來過,周七猴也來過。你知道,就是我父親的那個《雜貨鋪》嗬,都是在那裏寫的。

“記得小的時候,很害怕,就在樓上搭一個床,我父親很喜歡我。我15歲的時候,他還背著我。他高興的時候,就背著我,在屋裏走啊,走啊!

“想起來了,還有一個‘來福’,是一隻小狗嗬,我和它一起睡,一邊玩。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養小動物。一天,它突然不見了,再也沒有回來,這是對我打擊最大的一件事。現在一閉眼就能看見它的長相,不像獅子狗那麼好看,黑白狗,非常懂得人性。”在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傷感。

到二樓去,樓梯的光線更加昏暗。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他在昏暗中指著旁邊說,“這是廁所”。陪同的房客說:“是廁所,您還記得這麼清楚。”他說:“我住這座樓時,八九歲了,一切都清楚極了。”他指著左首的一間屋子,“這是我父母的臥室,緊接著的這間,就是那些名士經常來的大客廳,在那裏聊天抽鴉片煙”。進到原先他曾住過的一間小客廳裏,“還是原來的樣子,沒有變。我15歲生疹子,就住在這裏,父親和母親都不放心。在這裏,他們照看比較方便。”他指著牆壁說:“就在這裏搭了床,病了一年,出疹子,身體很弱很弱。”

他指著屋外通向平台的一個廳堂說:“那邊是我們吃飯的地方。我最怕吃飯,父親就在那裏發脾氣,罵大街。”一時間,那種可怕的場麵,那種墳墓般的寂靜和沉悶的空氣,好像彌漫在周圍,感到異常的憋悶。

在廳堂通向平台的門口站住了,他指著門說:“到了過年的時候,把它擋起來,供上什麼牌位,祭品,香燭。”在幽暗中好像飄來香燭燃燒的氣息,他靶立在那裏沉思了片刻。又領我到平台上,望著前麵的樓房,又數說起來:“這個樓房是姓王的,非常有錢,是他們自己蓋起來的。那個房子不認識。你看,這就是王傻子的家,他父親是個買辦,王傻子到這裏來讀書,不要他的錢,送兩袋棒子渣給老師。這個人很可愛,一塊演戲,文戲武戲都演喲!一起玩,在院子裏。我和他一起乘電車去看電影,無聲電影,記得還看連台本的電影,驚險片,嗬,是《馬瑞匹克弗》,在光明電影院,就在惠中飯店附近。那時還沒有惠中飯店,也沒有勸業場。”幾次講起他兒時的朋皮,都給他帶來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