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是寫不完的外調材料,我懂得這不能馬虎,不能寫錯啊!這是人命關天的事。但是,你寫出來,如實地寫出來,就罵你不老實,逼著你,打你!記得上海來一些造反派,讓我寫外調材料。他們不滿意,就讓我讀“最新指示”,我念了三遍都念錯了,又是打又是罵。“滾蛋!走!”“明天再寫不出來,饒不了你!”本來他就有心髒病,神經衰弱,哪能經得起這樣的精神折磨。文藝界的朋友,一個一個落了難,一個一個被揪鬥,老舍先生自殺了,遠在上海的老友巴金更是“四人幫”揪鬥的重點。那種朝不保夕、度日如年的日子,使他痛苦極了。
說來也怪,等他被關進“牛棚”,和趙起揚等人關在一間破舊的澡堂裏,漸漸地也熬了過來。居然,在沒人看管的時候,在熄燈之前,幾個“牛鬼蛇神”也能說說笑話,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互相慰藉著,鼓起生的勇氣。方瑞拖著個病身子,擠著汽車,帶著一些東西去看望他,這也給了他許多安慰。曹禺說:難為了方瑞,伴著我一起受苦。她依然是那樣默默地把她的愛都貢獻給孩子,貢獻給我。她內心當然是痛苦的,但她外表上卻很鎮靜。她每天都靠吃安眠藥過日子,孩子又小,又有一個年老體弱的母親,真是夠她支撐的了!她也是我的精神支柱。北京人藝的造反派工人多,但工人講理,講人情。一個燒鍋爐的老王,對我的兩個孩子說:“你們沒錯,你們是中國的希望。你爸爸是個好人,懂得人情,你爸爸不會總是這樣慘的。”在那時候,能聽到這些話,對孩子,對我都是莫大的安慰。1968年,整個社會掀起了所謂大批判的高潮。機關、學校、工廠、商店都在搞大批判。大街上是各種各樣的小報、刊物,從劉少奇到基層黨支部書記,都是批判的對象。曹禺也不能例外。這裏有一份北京師範學院革命委員會《文藝革命》編輯部編輯的《文藝革命》(1968年第5期)“打倒反動作家曹禺”專號。這是難得的一份曆史資料,是吳祖光贈給曹禺的,在雜誌上他還附了一封短信:家寶兄:
此物可命子子孫孫永寶之。
祖光贈
1986.10.15可先看看這本批判曹禺專號的目錄:打倒反動作家曹禺……本刊評論員響的什麼雷?下的什麼雨?
——批判反動劇本《雷雨》……紅衛江中國赫魯曉夫與《雷雨》……多奇誌人妖顛倒,是非混淆
——剖析大毒草《日出》的反動本質……井崗鬆砸爛曹禺為蔣賊樹立的“紀功碑”——《蛻變》……千鈞棒
《明朗的天》是對抗社會主義改造的大毒草……紅藝兵工農兵奮起千鈞棒,《膽劍篇》毒草現原形——全國一百多位工農兵來信綜述……齊學東曹禺反革命罪惡史(資料)……人藝齊學江本刊資料組
這樣的文章,人們已經淡忘了,年輕人更感到陌生,確實是值得“子子孫孫永寶之”的文字,不妨選其最短的一篇供讀者賞析:
打倒反動作家曹禺
本刊評論員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洶湧澎湃,滾滾向前,滌蕩著舊社會遺留下來的汙泥濁水。長期盤踞在文藝界的大大小小的牛鬼蛇神,國民黨的殘渣餘孽,一個個被衝刷了出來。廣大革命群眾撕下了披在老舍身上的畫皮,現在又把反動作家曹禺送上了曆史的審判台,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偉大勝利,是毛主席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
曹禺是個什麼東西?
早在30年代曹禺就拋出了《雷雨》、《日出》等大毒草,極力宣揚階級調和、階級投降,鼓吹資產階級人性論,大肆誣蔑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工人運動——他是一個老反革命。
抗戰期間曹禺又炮製過大毒草《全民總動員》、《蛻變》,吹捧蔣該死“德高望重”,“廉潔奉公”——他是一隻蔣家門樓的叭兒狗。
抗戰勝利後,曹禺炮製過大毒草《橋》,把美帝所豢養的“奴才”美化為能救中國的優秀分子,向美帝獻媚取寵。後來又投入美帝的懷抱,進行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罪惡活動——他是崇美、親美的洋奴。
解放以後,他又炮製了《明朗的天》、《膽劍篇》等大毒草,瘋狂地反黨反社會主義。尤其是《膽劍篇》惡毒已極,它攻擊以毛主席為首的黨中央和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鳴不平,猖狂地叫喊,“要揭地掀天,將今日的乾坤倒翻!”反革命氣焰何等囂張!為蔣該死反攻大陸呼風喚雨,為中國赫魯曉夫複辟資本主義製造反革命輿論——他是劉、鄧黑司令部的禦用文人。總之,曹禺從30年代到60年代,一直利用戲劇進行媚蔣親美、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罪惡活動,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反共老手,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三開”人物,一句話,曹禺就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
有惡必除,有毒必肅。反動作家曹禺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現在是我們徹底清算他的時候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讓我們乘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全麵勝利的東風,奮勇前進,把反動作家打倒、批臭。
打倒反動作家曹禺!
徹底肅清曹禺的流毒!
這種不顧事實、造謠中傷的文字,同姚文元批《海瑞罷官》,批“三家村”的文章如出一轍。照這位“評論員”看來,曹禺就是徹頭徹尾的反革命,他的一切作品統統都是大毒草。
他終於經受不住折磨而病倒了,住進了協和醫院。孱弱的方瑞陪伴著他。在醫院的病床上,是一連串的噩夢,似乎他覺得生命就要這樣地結束了。人的生命力是頑強的,一個一輩子追求希望,追求光明,而終於盼來光明的生命,他的心底的希望是不能扼殺的,他還是活過來了。
也許是因為他的病,也許是出於一種照顧,才把他放到首都劇場傳達室裏。每天接待來往客人的登記,打掃院落,這大概是最輕的勞動改造了。不久,從國外傳出中國的莎士比亞曹禺在傳達室打掃院子的消息。這樣,給“國內外的階級敵人”提供了“反宣傳”的材料,於是,又把他安排到東城史家胡同56號北京人藝的家屬宿舍看守傳達室,傳呼電話,接收信件,掏大糞,倒垃圾。以後,又到北京郊區的團河農場等地勞動改造。後來,曹禺同一位來訪者談到:我的遭遇還算好的。被關了幾年,後來又勞改。勞動本來是很好的事,如果把勞動當懲罰、侮辱,那就不太好了。不隻要勞動,而且跟家裏隔離,甚至影響到孩子,一直搞得你神誌不清,最後甚至會自己也覺得自己不對。因為他們成天逼你念叨著:我是反動文人、反動學術權威,……(您的最大罪狀是什麼呢?)反動呀!反動文人,反動權威,30年代文藝黑線,腐蝕了許多年輕人……。真難說,我們寫的東西最初出現的時候,還有人說過我們進步。他們逼著你招供,供了以後不但別人相信,甚至連你自己也相信,覺得自己是個大壞蛋,不能生存於這個世界,造成自卑感,覺得自己犯了大錯,不要寫戲了,情願去掃街。這種自暴自棄的思想就產生了,這種思想上的折磨比打死人還厲害。
林彪事件之後,曹禺從勞改農場回來了。家裏冷清清的,老嶽母已經去世了。女兒萬方找到自己的出路參軍去了,隻有方瑞和小女兒在家。方瑞的身體更糟了,每天都要服安眠藥,經常躺在床上,似乎精神上也崩潰了。方琯德回憶說:我記得,曹禺好像是解放了,但還沒有最後定下來。我去鐵獅子胡同看他和表姐方瑞。他有病躺在一間房子裏,方瑞躺在另一間房子裏,那景象真是很慘很慘的啊!但是,那個時候,人們又能給他多少幫助呢?後來方瑞死了,曹禺像癱瘓了一樣。他最親愛的伴侶,終於沒有熬過那最艱難的歲月,恨恨死去了。曹禺的心情壞到了極點!有時,他一個人癡呆呆地守著空落落的房間,不思不想,守候著那無涯的暗夜。方瑞是1974年去世的,她死後,床上撒落著許多安眠藥片。是她糊塗了吃了過多的安眠藥,還是她清醒地用安眠藥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這很難判斷了。在那失去親人的日子裏,曹禺六神無主,真像失去了靈魂一樣。她把自己的青春、愛情和生命都給了他,就像愫方一樣“把好的送給別人,壞的留給自己”。在動亂中,她默默地支撐著自己,點燃著自己,把苦痛留在心底,把鎮定留給親人。曹禺說:“在‘四人幫’橫行時,她經常不斷地探視我,在相對無言中,曾給我多大的勇氣與耐力啊!但是她身體太衰弱了,沒有等到粉碎‘四人幫’的勝利到來,終於過早地離開我和孩子們。對於革命,我的朋友是默默無聞的。然而我將永遠感激她。因為她通過我,總想為人民的事業盡一點力。”
1975年,祖國的大地上曾出現過生機,鄧小平複出了。曹禺也“解放”了。他還出席了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那時,流傳著“四人幫”的“小道消息”。有時,他和兩個女兒便跑到天壇公園裏,找一個僻靜的地方,看看四周沒有人了,每人就把自己聽來的消息,講個痛快!在這些小道消息中,既有著真實,又有著傳遞者加進去的嘲諷和憤怒。女兒們是不怕的,但是曹禺卻很小心。在這裏,他們父女的聚會,那真是難得的天倫之樂!
1976年,是一個不平常的年頭。
一年一度的春節來臨了。但是,在北京每個家庭裏,哪裏又有春節的氣氛呢!零零星星的爆竹聲是不懂世事的孩子們放的。大人們哪裏有這樣的閑情!陰沉的臉孔,憂鬱的心情,家家的大門都鎖得緊緊的。
曹禺的家裏冷清極了。他已搬到三裏屯的一個單元住房裏,隻有小女兒伴著。早就從朋友那裏聽說周總理的病情惡化了,他默默地為總理祝福。1月8日清晨,從廣播裏傳來總理逝世的消息,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刹那間,他為這消息震昏了。當他知道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之後,他的淚水流淌下來,不可抑製的悲慟,使他痛苦不已。他覺得天昏了、地暗了,人們不知道又要遭受怎樣的厄運!
周恩來同誌的逝世,喚起了人民的覺醒,終於爆發了舉世震驚的四五運動。孩子們每天從天安門廣場回來,都給他捎來一些詩篇,為他描繪著那裏發生的一切。一走進天安門廣場,就像進了另一個世界,一個人民的世界。人的海洋,素花的海洋,像地動山搖,翻江倒海,像卷起的風暴,震撼著“四人幫”統治的大地。曹禺聽孩子們低聲地朗讀著詩篇,他的眼睛又那麼明亮了。
但是,跟隨而來的是對四五運動的殘酷鎮壓,全國又跌入一片黑暗之中。
天災人禍相伴而來,7月間,唐山大地震,首都人心惶惶,驚恐不安。他和小女兒,艱難地躲在一個地震棚裏,過著暗淡的日子。希望又消失了。又是病魔纏身,又是多難的歲月!他又絕望了。夜晚,他望著星空:難道這宇宙真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裏麵,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難道這世界真像一個黑暗的坑,任憑你怎樣掙紮,愈掙紮便愈深地陷落在絕望的泥沼裏?!難道真的逃不出這大地獄了嗎?!
他沒有料到,大概許許多多人都沒有料到,一切又來得這麼快!毛主席逝世不到兩個月,一夜之間,便又天翻地轉了。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突然,“四人幫”被粉碎了。
曹禺回憶起那個難忘的日子時說:十年前的那天,我的小女兒很晚回到家裏。她一進門,徑直走到我床前。她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得異樣,目光閃閃,聲音也有些顫抖。她說:“爸爸,咱們有救啦!”她告訴我“四人幫”被粉碎的消息。我不信,我也不敢信。我怕,怕這不是真的,還怕很多很多……,我記得那一夜我久久地在街上走,我看到每一個窗口,整座整座的樓都亮著燈,就像過年時一樣。我走著,然而感到難以支持而站住了,我覺得我的心髒的承受力已經到了極限!人生,曆史,中國以及我自己的生命,在那時都化成了一個字眼,我的聲音有多大,或者究竟出沒出聲,我喊道:“天哪!”
沒有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人,他們是不可能明白的,那種深重的絕望,把人箍得有多麼緊!
後來,我又聽到第二個、第三個人告訴我。雖然仍然是關著門,壓低了聲音才敢說的,可是我終於已經有了相信的勇氣和力量。我相信我已從大地獄裏逃出來了。是的,他終於逃出了大地獄!他終於熬過了那十年的悲慘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