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另謀新路(2)(2 / 3)

我寫過一點東西,常是寫不好。寫不好,可以列舉很多原因,但主要的還是因為自己不真知道,不深有所感。

一個劇本總是有“理”有“情”的。沒有憑空而來的“情”和“理”,“情”和“理”都是從生活鬥爭的真實裏逐漸積累、孕育而來的。真知道要寫的環境、人物和他們的思想感情,很不容易。隻有不斷地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體驗和思索,才能使我們達到“真知道”的境界。

對環境、人物的思想沒有理解透,甚至不太明了就動筆,是寫不出很動人的作品的。不很動人的劇本裏常有兩種現象:一種是“理”勝於“情”,作者的精神仿佛隻圍著一個抽象的“道理”轉。戲裏沒有什麼情節,沒有什麼人物,沒有多少生活的真實感。“道理”縱好,也是不落實的。

劇本總是為著一種思想才寫的,古往今來也沒有一個劇本不包括某一階級的思想的。但作品中的思想並不就是某一個人物說的台詞,也不全是指某一種曲折的情節所顯示的傾向。一個劇本的主題有時可能用一句話概括起來,有時可能是某一個人物所說的一句台詞,有時也可能在人物的互相辯論中表現出來。但不管怎麼說,一個劇本的“理”似乎不能限於這一點。這“理”可以說是通過真實的人物,巧妙合理的結構,生動真實的語言,環境的氣氛,以及作者無處不流露的深厚的情感,合在一起,透露出來的統一的思想結論。劇本的“理”隻有一個,是統一的。這個統一的“理”是該滲透在人物的塑造裏,情節的安排裏,以及豐富多彩的語言裏。“理”是整個劇本的“靈魂”。人何曾見過“靈魂”,但人的一進一退、一言一行之間往往使人感到它的存在。因此“理”是我們讀完劇本後油然而生的一種思想,僅僅依賴劇本的某一部分、某一個人物、某一段精辟的語言,是不能得到這種結果的。

這些,是他在心中想了很久很久的問題,他自己在創作《明朗的天》、《膽劍篇》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他更看到許多劇本急於表現某種抽象道理,寫得枯燥乏味。他說,“我們有時把‘理’看得太簡單了,抓住有修養的同誌一句話就用,抓住書本上的一段結論就用,以為有了這些,就可以隨心所欲,發展成為劇本中的‘理’了。這裏麵當然有‘理’,而且常常是能啟發我們的。但它未經我咀嚼消化,還不是我的。在它沒有化為我的以前,總不能隨便拿來,充作我的作品中的‘理’。作品中的‘理’總應該是作者從生活鬥爭中得來的,是下了很大的勞動,觀察、體驗、分析才能得到的。”他痛感概念化的弊端,把作品作為簡單的思想傳聲筒。他說,“作者習慣於抽象地發議論,把‘想當然’作為‘當然’,把借來的思想錯認為能生根發芽的思想,就鋪張起來一種幹巴巴的東西。這麼辦,首先不合創作之理,所以就容易寫成概念化、簡單化的劇本。”他把這些都歸結為是“理勝於情”,其原因是沒有“真知道”就寫。此外,他又談到另一種情況:“情勝於理”:與此相反,還有一種“情勝於理”的現象。這裏說的“情”,也不是作者對事物的深刻體驗裏流露出來的,而是一種比較膚淺的對事物的感觸。仿佛作者僅僅為一種“強烈”、卻有點浮誇的情感所激蕩,沒有再進一步探索,就動筆了。這種作品使人感到作者急躁一些。實際上,作品所反映的,僅僅是作者對於生活的一點新鮮的感觸,有時這一點感觸甚至也不是新鮮的。

我們踏進新的環境,便自然有新鮮的感覺,這點新鮮的感覺總歸是很可貴的,它是創作過程的第一步,是引人入勝的東西。但它本身卻不是什麼“勝境”,不可據此立言立說,洋洋灑灑寫下大文章來。新鮮的感覺不能代替更真實、更深刻的認識。創作還是靠把現實摸透。

反對虛誇浮飾之風,批評矯飾膚淺之情,是切中時弊的。在他看來,“情勝於理”,也是由於沒有達到“真知道”,真情源於真知。他說:“生活的經曆積累多了,才會對它產生深刻的情感。情感的反複體驗一步一步加深了,才使我們有深刻的思索。”因之,他認為那些“情勝於理”的劇本中的“情”,“有的開始便不很真切,有的從頭到尾僅是虛張聲勢。喊叫的聲音太大了,‘情’和‘理’的聲音太小了。這類劇本往往有些形似慷慨的文章,這些文章如流箭亂發,頗難射中思想的箭靶”。他接著說:“‘理勝於情’便幹枯了,‘情勝於理’便泛濫了。前一種使人感到乏味,後一種使人感到茫然。”

這篇講話,以《漫談創作》為題,發表在1962年第6期《戲劇報》上。雖不能說,他把自己多年來在創作上的思索全盤托出了,但卻是他的肺腑之言,既包含他解放後創作的經驗教訓,也凝結著他對話劇創作的沉思。難得的,是他終於講出了他想要說的話,敢於觸及時弊。

1962年,這一年他還寫了《語言學習雜感》以及為青年劇作家講的《讀劇一得》等,都是寫得有見地的好文章,毫無官樣文章的味道,是在那裏真正談戲了。

在廣州會議精神的激揚下,他開始了《王昭君》的創作。月,在北戴河度夏期間,還在勤奮寫作,他感到那種油然而生的創作欲望又回來了。

的確是好景不長啊!

剛剛度過一段輕鬆寬適的日子,剛剛使過度緊張的神經安定下來,階級鬥爭的弦又開始繃緊了,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風暴的來臨。

他把已經寫好的《王昭君》第一、二幕悄悄地鎖在抽屜裏,他再難以為繼了。雖然,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場浩劫即將來臨;但他卻知道再寫曆史劇就太不識時務了。

他又不得不去寫那些應景的表態文字。以他所處的地位,斷然拒絕是他不敢做的,但更重要的是,接連不斷地高舉階級鬥爭為綱的旗幟,以及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指示,又使他真的感到資產階級思想泛濫了,資本主義複辟的危險真的就在眼前了。他那本來不大的膽子,剛剛放開些,現在又緊縮起來了。

1964年5月,北京市委第一書記彭真同誌把他介紹給河北省委第一書記林鐵同誌,要他去了解1963年河北省抗洪鬥爭生活,寫河北省人民的抗洪鬥爭。他和於民、《河北文學》的劉俊鵬,還有李慶番等一起到天津、靜海、衡水等重災區,還到了邯鄲、邢台等地,在鄉下跑了一個多月。這次下鄉一方麵使他親自看到許許多多抗洪救災的英雄業績;一方麵也使他得以了解農村的貧窮落後的實際情狀。他深深感到,解放十幾年了,但人民的生活還是那麼窮,少數農戶真是過著衣不蔽體、食不充饑的日子,他心中難過極了。在下鄉中,他對自己要求是很嚴格的,和農民同吃同住。他去訪問下鄉知識青年趙耘,就住在趙耘家裏。李慶番回憶說:“夜裏,我們五個人同宿在一條土炕上。這炕不過兩米,寬隻有一米多。趙耘夫婦和一個小孩睡在這條炕上,也許寬寬綽綽,我們五條漢子可不行。順著睡擠不開,隻好頭衝外橫著睡,這樣又伸不開腿,隻得斜著身蜷著腿。這還不算太難受,最叫人難受的是熱炕頭。他們外間屋裏的鍋灶連著炕,中午燜了一大鍋飯,晚上又做了這五個人的飯,把炕燒得燙屁股。已是5月上旬的天氣,雖不算太熱,但人們已穿上單衣。我們幾個人躺在炕上,燥得渾身熱辣辣的,簡直跟烙餅似地來回翻騰。曹禺同誌有失眠病,夜裏必須服用帶來的安眠藥水才能睡著。這一夜服了兩次,特製的安眠藥水也無特效了。”盡管這樣,吃不好,睡不好,他的情緒也十分飽滿。走到那裏,別人送劇本、刊物給他看,劇團請他看戲,要求提意見,講創作經驗,“曹禺同誌有求必應,從不讓人失望。”一個月的時間,搜集了不少材料,但他不知怎麼寫。他的心中是種種的錯綜交織的生活印象,是種種不得回答的問題,他理不出個頭緒來。回來之後,苦惱了他許久,又隻好交了個白卷。

不知是誰傳出了消息,江青得知曹禺有個寫抗洪的劇本,她正想把話劇《戰洪圖》搞個京戲本子,就讓人去找曹禺。曹禺說:

我得知這個消息後,真是受寵若驚。我知道去了不講話是不行的,那時,江青已經開始“露崢嶸”了。我想了一個提綱,在會上講了一通。什麼水一來,農村淹了,連藏在地窖裏的地主也呆不住爬上來了。地主進行破壞啊!就是階級鬥爭為綱啊!我就憑著我還能說,應付一下。會上的人聽了也不感興趣,後來就不再理我了。真是謝天謝地!1965年,他還沒能覺察到形勢的嚴重。他還在正常地進行活動。4月18日,他參加了歡迎以龍澤修為團長的日本話劇團的活動;5月6日,陪同周恩來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5月11日,陪同朱德再次觀看日本話劇團的演出,並接見團長、顧問、編劇等人;8月13日,他參加了中日青年的聯歡,與日本青年代表團成員會麵,並與日本的戲劇工作者進行了交流。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已經開始了,7月間,他還陪同亞非作家會議代表在武漢觀看了毛澤東暢遊長江。此時此刻,他都沒有想到災難會降臨到他的頭上,降臨到整個祖國大地上。

但是,大地震終於到來了!首都在震撼著,紅色恐怖的風暴鋪天蓋地而來了!

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從北京大學開始,席卷著大學,席卷著機關、團體、工廠,席卷著全國。

距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不遠,文藝大樓的小禮堂裏,像演戲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文藝黑幫”頭目揪出來示眾一次。小禮堂裏擠滿了人群。由幾個紅衛兵在台上吼著:“帶田漢——”,於是田漢便被兩個人反剪著雙臂由後台拖了上來,按著跪下,身上掛著“黑幫分子田漢”的大牌子。就這樣把一個又一個被拉出示眾……那真是一個發了瘋的歲月。整個中國似乎都在發抖。

開始,北京人藝的“革命群眾”對曹禺還是客氣的,最先揪出來的是“黨內走資派”趙起揚等,他還小心翼翼地寫點不痛不癢的大字報揭發黑線,但他心中卻在膽戰心驚。他感覺到自己被揪出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他本來就膽小怕事,眼看火燒到自己頭上,怎麼能睡得著呢!每天下班回到鐵獅子胡同3號的大院裏,就快步躲進家裏,再也不敢露麵。夜晚苦熬著,睜著大眼,輾轉反側,非吃安眠藥是不得入睡了。方瑞本來就患神經衰弱,眼看著曹禺那種驚慌不安的樣子,她也沒有安慰他的辦法。這種時候,她能說些什麼呢?她隻有無言的告慰,默默地相對。方瑞是鎮靜的,盡管她的身體纖弱,但內心裏卻有一股倔強。這種鎮靜,對曹禺也多少起到一點安定的作用。當然,最終也是無濟於事的。恐怖終於降臨到他頭上了。1966年12月的一個夜晚,他又平安地回到家裏,都睡下來了,大院裏異常安靜。突然,一陣喧嚷,紅衛兵闖進來了,不容分說,便把曹禺從床上拖了下來,呼叫著把他裝進汽車,押走了。這就是轟動全國的“活捉彭羅陸楊”的事件,曹禺也成為這事件中的一個小小的“俘虜”。

他被押到中央音樂學院的禮堂裏。盡管他作了足夠的思想準備,但同樣感到突然。他被紅衛兵的這次“革命行動”震昏了。他的思想、感情、神經,都似乎凝滯僵硬了,說不出一句話。這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被綁架,他還從來沒有領受這樣的人生經驗。似乎,心髒都停止了跳動。不知憤怒,不知悲哀,不知是日是夜,不知是冷是暖,不知是在人間還是在地獄裏。

周恩來知道曹禺被紅衛兵抓走後,親自趕到現場,看到曹禺和彭真等在一起。他對紅衛兵說,“曹禺算什麼呢?他又不是走資派。”就這樣保護了曹禺,把曹禺放了。

北京的晨曦,寒氣逼人。他懵懵懂懂地回到家裏。方瑞一夜未曾合眼,終於把他盼回來了。她眼裏含著淚水。這是怎樣的一種歲月啊!

因為周恩來為他說了那麼幾句話,傳到北京人藝,就起到保護的作用。他不是走資派,但是,“黑線人物”、“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卻牢牢地戴到了他的頭上。同樣,也把他關進“牛棚”裏,加入了北京人藝“牛鬼蛇神”的行列之中。曹禺是這樣回憶這段生活的:“四人幫”統治的那段歲月,真是叫人恐怖,覺得自己都錯了。給我扣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倒是小事,自己後悔不該寫戲,害了讀者,害了觀眾。

在鐵獅子胡同3號,我住著三間房子,有一間書房,抄了,封了。在我們大院門口張貼著“反動學術權威曹禺在此”的對聯。我多少年不抽煙了,是斯大林逝世那年,我一下子就把煙戒掉了。這次又抽起煙來了。抽的是九分錢一盒的白牌煙,抽著抽著就放炮,是很次的煙。我抽得很凶很凶呀!那時,隻給生活費啊!我覺得我不配要錢。我也許是瘋了,我老嶽母剝下的白薯皮,我都吃。老嶽母說:“你這是幹啥?”天天叫我檢查,就知道罵自己,我不敢說自己是反革命,因為反革命是特務啊!

迎接不完的外調,我就怕外調。記得有一個小紅衛兵來審問我,是為了我曾經寫過一篇關於楊朔的《雪浪花》的評論。他問我,你為什麼說隻有共產黨才是鐵打的江山。我一下子還解釋不出來,我說是很鞏固的意思。他說,你的解釋是反動的。就這麼一個小孩子,整整折騰了一個下午,他說,下次還要來。那個年月,連小孩子也像著了魔似的。還有令人恐怖的事。他家有一個老式的電話機,掛在牆上,一個受話筒,一個傳話筒附在機身上,電話鈴露在外邊。一天,全家正要吃飯,大約是下午五六點鍾的樣子,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是方瑞接的,要叫曹禺來聽電話。他接過電話,說:“我就是曹禺。”緊接著電話裏就傳來連珠炮似的叫罵:“你這個王八蛋!你個狗日的!你他媽的……”“不準你放下電話;你要放下電話,就砸爛你的狗頭!”從電話裏還傳來一群人的哄笑聲。從打電話人的口音,知道是天津人,足足罵了一個小時,搞得全家人吃不下飯。到了第二天,仍然是那個時候,電話又來了,還是那幫人,又足足罵了一個小時。第三天,第四天……天天這樣折磨著他。方瑞不要曹禺去接電話。這樣一個人換一個人地罵,什麼道理也不講,祖宗八輩地罵大街,實在欺人太甚了。經常這樣,他們也終於想出了一種抵抗的辦法,把電話鈴用棉花塞住,再打來電話,鈴就不響了。這樣,他們又怕找上門來,但終於沒再找上門來。曹禺說:有一段,我住在家裏,不敢出房門。大院裏也是兩派在罵,夜晚也在鬥走資派,一天到晚,心驚肉跳,隨時準備著挨鬥。我覺得我全錯了,我痛苦極了。我的房間掛著毛主席像,貼著毛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我跪在地上,求著方瑞:“你幫助我死了吧!用電電死我吧!”真不想再活下去了,好幾次都想死去。我想從四樓跳下去,我哀求著方瑞,讓她幫著我死。方瑞說:“你先幫我死好不好?”我真是太脆弱了,還有老人,還有妻子,還有孩子,又怎麼能把她們拋下。每每看到妻子的病弱的身體,看到孩子……還得痛苦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