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尚且沒有,何況幸福二字,是更完全談不到了。承你的情,我們萍水相逢,便承你如此關切,我心中實在感激得很。我在十年前,看得天上都是正神,凡間都是好人。到了近十來年,不但看得世上沒有一個好人,甚至連天曹,也沒一位正直的神仙。這或許是我處境太壞,見識太偏的緣故。但我明知其然,
而一點烈性沒有挽回之地,覺得不存神人皆壞之想,我的身心就不得安閑。小姑娘,你莫笑我,莫怪我。我今恨不能馬上將我的事情,完全告訴你聽,但是……唉……其實……小姑娘,你是有心的人。我想你若是真有大福命的……不……不……我看小姑娘秀外慧中,天庭亮而且滿,一麵孔正直慈祥之氣,神情體態,處處可以顯出你一種渾厚淵雅不俗不浮的氣度。可以說,一定是有大福澤大幸運的。既是恁地,我可先行判斷一句:大概不久,你就可以認識我是個什麼人;有甚麼天大的憂愁怨憤,孤苦辛酸,以及為什麼來至此地,到這山上,做點什麼事情,和所作的事情。結果怎樣?我的本身結局又如何?這些都是你不必打聽而自能詳細的。因為小姑娘但從表麵看我是這樣一個老婆子,是個毫無能為,毫無價值的老婆子。其實啊,小姑娘唉……可惜我今天實在不能詳說。總言一句,我可以說,我這老太婆,卻和普通老太婆有些不同。因為我所經曆的慘事,決非尋常老婆子所能遇的。因而我的事情,也大有異於尋常老婆子,很可作得眼前和將來,甚至數千年後的故事。小姑娘,你想,我這老婆子,厲害不厲害呢?小姑娘,你更要明白,我這麼一個老家夥兒,所以有恁般大的魔力,可以轟動世界人民,至於永久弗衰者,憑點什麼力量和作用,才能到此地步哩?不,不,不,無論如何,我隻是一個女流之輩,哪有如許大力量,大作用?說句簡單話,這完全是我十年前所經受相當慘劫所造成的一種結局罷了。小姑娘,隻憑我永久弗衰可作民間故事的一句話,就可知道我所受的悲慘的份量,也有那麼重大。你別說一個女子,死死活活,值得甚麼大事?怎麼就說得那麼厲害?那麼,小姑娘啊,今兒閑話,又無紙筆記載,作不得什麼憑據。橫豎這事不久你就要知道的。究竟我這話是真是假,值得那麼誇張與否,盡可由你自己評量。今兒卻用不著我設誓賭
咒,作那無謂的證憑了。但如今我還有句要緊的話,須得聲明在先。我所謂可供民間永久弗衰的傳說者,可不是我自吹自誇,什麼有功鄉貫、有利蒼生的好事情。說爽快些,簡直是供人唾罵痛恨的一件極大的惡事罷了。”春瑛說到這裏,那女孩忍不住笑而問道:“媽媽所說,我全相信,但據媽媽之意,似乎現在要做一件大惡事,預備害死許多人的,可是麼?我雖然不敢問你是一種什麼歹事,但覺世上決無明知其為惡事,明知必要害人,偏去嚐試一下的道理。我看媽媽正是一個很正氣的好人,為什麼明知故犯地做這等害人的惡事呢?再說,做了惡事,或者於媽媽本身有什麼好處,也還值得一幹。今聞許多高論,又似乎媽媽本人一點不想什麼好處,甚至這事做過之後,媽媽自己也有不願再在世上做人的意思,卻白白的被千秋萬世之人痛恨咒罵,卻又何苦來呢?我雖然是個小孩子家,自小我爹媽教我讀書明理,也頗曉得一些做人的道理。唯有今天對於媽媽,你老人家的說話行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春瑛聽她口齒清爽,語言伶俐,心中大為驚異,不覺朝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方歎息一聲,說道:“這事非你所能知。你要多問,便成為笨孩子了。總而言之,我這事情,正因受了出於情理以外的慘遇,所以有此情理以外的舉動,唯其如此,所以成了情理難通的怪事。若照小姑娘所見,事事論情,處處說理,世界上先就不該有我這麼一個人。既然有了我之後,就不該使我受那身份行事太不相侔的果報了。小姑娘,極承你衷心勸我。我們今生萍水相逢,在你的年齡,是太早,在我的事情,是太遲。總之都夠不上做一個閨中良伴。果有因緣,來世必要和你做成親友。我很願意時時領受你的教訓,好好做個情理中的好人。至於此生此世,相見是此刻,永別也在此時。即使夠得上做個好友,時間也未免太短了。但我還有句話要鄭重聲明。我不是先對你說,
十年來我的身心大變,看得天上無正神,世上無好人。但今見了小姑娘,我可不敢再存這等心腸。因為勿促相逢,刹那之頃,我所受小姑娘慈愛和祥殷勤的勸告,已使我的心頭起一層重大而迅速的變化。我今決不敢說天上地下全是惡魔那句狂言了。
我想,一切不幸,終於還是我一人的特別怪運,可不與天地神人相幹。如此一想,我的氣倒平了許多。小姑娘,這也是你於短時間內賜給我的好教訓。古人說:‘早聞道,夕死可矣。’我今天得了小姑娘這番教訓,也算聞道的一種。我覺得心頭有些轉變,心身都爽適了許多。唉!我萬不料十餘年狂妄之見,今兒俄頃之間,被小姑娘一片赤子之心挽回轉來。小姑娘,你真是我良心上的好醫生。你能把我已死的良心醫好了一部分,即令我的身體死了,我這一個醫好的良心,雖至輪回以後,或在地獄之中,還知道感激你咧。”小姑娘見她說得如此懇切,如此悱側,現出一種躊躇婉轉的神情來,忽又含笑問道:“媽媽你的話,我是斷不敢當的。但願媽媽既以良心為重,何苦又作那昧害人之事。媽媽個人尚且不肯自害,尚且要保守這一部分的良心,試將許多被害人的生命財產,和你這一部分良心作個比較,輕重大小,不辨可明。媽媽何所保者小,而所棄者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