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然,人類由“生殖”憑空而來,基於此義,“死亡”也不妨說是歸於烏有。但若能真正體會這種“虛無”,也算頗饒興味了。因為這種經驗性的“無”絕不是絕對性的“無”。換言之,隻須具備普通的洞察力,便足以理解:這種“無”不論在任何意義下,都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或者,隻從經驗也可以看出,那是雙親的所有性質再現於子女身上,也就是“擊敗了死亡”。
盡管永無休止的時間洪流掠奪了它的全部內容,存在於現實的卻始終是確固不動而永遠相同的東西,就此而言,我們若能以純客觀的態度來觀察生命的直接進行,將可很清楚地看出:在所謂時間的車輪中心,有個“永遠的現在”。——若是有人能與天地同壽得以一眼觀察到人類的全盤經過,他將可看到,出生和死亡隻是一種不間斷的擺動,兩者輪流交替,而不是陸續從“無”產生新個體,然後歸之於“無”。種族永遠是實在的東西,它正如我們眼中所看到的火花在輪中的迅速旋轉,彈簧在三角形中的迅速擺動,棉花在紡錘中的擺動一般,出生和死亡隻是它的擺動而已。
一般人對於我們的本質不滅這一真理的否認,並非根據經驗,而是來自偏見,此最足以妨礙我們認識人類本質不滅之說,所以,我們要斷然舍棄偏見,遵循自然的指引,去追求真理——首先,我們先觀察所有幼小的動物,認識那決不會衰老的種族生存。不論任何個體,都隻有短暫的青春,但種族卻永遠顯得年輕,永遠新鮮,令你覺得世界宛如在今天才形成似的。試想想看,今年春天的蓓蕾,與天地始創那年春天的蓓蕾,不是完全相同嗎?同時,你能相信,這些事實是由:這期間世界發生過數百萬次從“無”創造出來的奇跡,以及相同次數的絕對性毀滅,那種同一因素所引導的嗎?
嘩嘩飛濺的瀑布,像閃電一般迅速地轉變,但橫架於飛瀑之間的彩虹,卻始終確固不動。一切的理念——亦即一切動物的種族,亦無視於個體不間斷的轉變。求生意誌原本紮根於斯、表現於斯,所以,對意誌而言,真正重要的隻是理念(種族)的存續,生物的生生死死,正像飛濺的瀑布,而理念的形態,正如橫架飛瀑之上牢固不動的彩虹。是以,柏拉圖看出,隻有理念(種族)才是真正的存在,個體隻是不斷的生滅。唯其能深深意識到本身的不滅,不管動物或人類,才能平心靜氣、心安理得地麵對不知何時降臨的個體毀滅,所以,兩眼之中呈現著不受死滅的影響及其侵犯的種族的安詳。
若說人類會具有這種安詳的話,該不是由於不明確而易變的教條吧!正如以上所述,我們不論觀察任何動物,都可了解死亡並不妨礙“生命核心”——意誌的發現;這或許是因為一切動物都蘊藏某種難以測度的神秘吧!諸位且試觀察你所飼養的狗,它們活得多麼安詳!多麼有生氣!這隻狗的先世,必已經曆數千隻狗的死亡,但這幾千隻狗的死,並不影響狗的理念,它的理念亦不因它們的死而有絲毫的紊亂。所以,這隻狗就像不知有末日來臨似的,生氣蓬勃地生存著,它的兩眼,散發出不滅的真理——即原型的光輝。那麼,數千年以來死亡的是什麼呢?那不是狗,狗仍然絲毫無損地呈現在眼前,死去的僅是它的影子;出現在被時間所束縛的我們的認識中的,不過是它的影像而已。我們怎可相信,時時都生存著、填滿一切時間的東西,竟會消滅呢?——當然,這些事情亦可由經驗方麵來說明,也就是說死亡若是個體的毀滅的話,一個由生殖產生的個體便會代之而生。
康德以他主觀的見解,認為時間的形成先於我們的理解,所以不屬於物自體,此雖帶消極性,卻也是一項偉大的真理。如今,我再以客觀的方法,努力尋求以顯示它積極的一麵,要之,物自體隻有和時間結合,借之才能顯示出來它無關乎生滅;再者,如果時間和生滅現象,沒有永恒性的核心的話,恐怕也無從周而複始、生生滅滅了。永恒性是不以任何直觀為基礎的概念,它意味著超越時間的生存。但正如普羅提諾斯所說,“時間是永恒性的複製品”,時間隻是永恒性的影像。同理,我們的生存也隻是本質的影像。因為時間是我們認識的一種形式,所以這個本質一定存在於永恒之中,但也由於這個形式,我們才認為我們的本質及一切事物的本質是無常的、有限的、會破滅的。
做為物自體的意誌,最充分的客觀化是其各階段中的(柏拉圖式的)理念。然而,本質的諸種理念,隻有在特別優惠的條件下(即無上智慧的觀照中),才偶爾呈現。反之,對於個體的認識而言,在時間之中,理念是采取種族的形式而表現。理念在時間之洪流中變成對全種族的觀照。因之,種族是物自體(即求生意誌)最直接的客觀化,一切動物以及人類最內在的本質,乃是在於種族中。求生意誌強烈活動的根源也在於種族中,而絕不是在個體內。相反的,直接的意識,則隻存在於個體中,故而,個體總以為自己與種族相異。為此,我們才會恐懼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