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幫閑形象的刻畫(3 / 3)

至於玳安,他在西門大官府中的地位不僅不能和應伯爵相比,也遠遠低於韓道國,充其量是個跑腿的小廝而已。西門慶的家奴,僅有名有姓的就不少於二三十人。有大總管來昭,自然配得上是奴才的頭兒,自他以下,有浮報貨賬的來保、有偷竊當鋪金器的平安、有和潘金蓮私通的琴童、有老婆被霸占而被押解回籍的來旺,還有充當西門慶心腹孌童的書童,等等,論地位都和玳安差不多,為什麼會推舉他作為內幫閑的代表呢?

帶著這個問題,我們不妨深入《金瓶梅》世界的下層,與這些大大小小的奴才結識一番,結果不難發現,他們的主子對誰垂青、對誰反感,那完全取決於他們自己的幫閑本領。玳安沒有應伯爵、韓道國那樣豐富的閱曆,因而,他幫閑的招數便有所不同。他的例行公事是牽馬墜鐙、打燈籠、拿拜帖,屬於貼身的仆役。因為常隨主子出入青樓酒館,他摸透了主子的習性。他曾不無得意地說:“從小兒答應主子,不知心腹?”西門慶的習性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貪財戀色。貪財,他幫不上大忙,而戀色,他幫閑卻很在行。潘金蓮沒嫁過來之前,找他帶口信請西門慶前來上壽,嫁過來又托他向麗春院內迷戀煙花的西門慶以寄相思,李瓶兒住在獅子街嫁給蔣竹山,也是由他來通風報信,回心轉意也是他來疏通,找張勝、魯華充當打手也是他來跑腿,尋文嫂、覓媒婆,私通林太太,更是靠了他的三寸不爛之舌……這種種差遣,實在複雜得很,而他竟能應付裕如、有條不紊,且能見機行事又守口如瓶,頗贏得主子的充分信任。我們注意到,不管西門慶在哪裏,他都像影子似的出現在哪裏;不管西門慶在幹什麼,哪怕是占有夥計婆娘、沉醉於姘頭家裏,他都能破例地得到允許,可以隨時出入。

當然,任何幫閑之徒,其真實用意還是為自己撈取便宜。在玳安的幫閑生涯中有三件得意之作:一是主仆同槽。他把西門慶拉上了賁四嫂的溫床,滑稽的是,西門慶剛剛離開,他又鑽進賁四嫂的被窩。二是竊玉成婚。他與吳月娘的丫頭小玉通奸,被吳月娘發現,不僅沒受到處罰,反而正式配成夫婦。三是改換門楣。西門慶唯一幸存的兒子孝哥被幻化作了和尚,西門家絕了後代。吳月娘便把玳安改成西門安,承受家業。可以說,諸幫閑人物中,玳安的起點雖然最低,其最終的禮遇卻最高。

第21章 打諢插科,厚顏無恥顯酸澀

妓女與幫閑的利益糾葛早已決定了二者的關係不止是依存,而是還有排斥的一麵,即使單從性情出發,心高氣傲的李桂姐也斷斷不會甘心受這個“應花子”的挾製,於是她就演出了一幕“拜娘認女”的喜劇,在西門慶生子加官之後,李桂姐攜帶酒禮,來到西門府上,拜認吳月娘作了幹娘。為此她作了一番解釋:“爹如今做了官,比不得那咱常往裏邊走。我情願隻做幹女兒罷,圖親戚來往,宅裏好走動。”這借口實在讓對方難以推拒,明律對官吏宿娼,有嚴格的禁令。西門慶雖非循規蹈矩之官,亦不能不稍微收斂他狎妓嫖娼的劣跡以裝點門麵。而婊子變成了幹女兒,則既無害於官聲,又可照舊與之淫縱,隻不過換換場所,將麗春院改為藏春塢而已。

對於李桂姐來說,這卻是一石三鳥的妙策,一來可與西門慶盡釋前嫌;二來李家妓院從此便可得到提刑衙門的蔭庇;三來可以徹底擺脫應伯爵的挾製。

應伯爵果然就在當日的酒宴上落了下風。笑笑生將這一段的回目擬為“李桂姐拜娘認女,應伯爵打諢趨時”,但這一次他的科諢卻顯得捉襟見肘,不似往日的機鋒波俏。試看原文的描寫:這桂姐於是輕搖羅袖,高捧金樽,遞喬大戶酒。伯爵在旁說道:“喬上尊,你請坐,交他侍立。麗春院粉頭,供唱遞酒是他的職分,休要慣了他。”喬大戶道:“二老,此位姐兒乃是這大官府令翠,在下怎敢起動,使我坐起不安。”伯爵道:“你老人家放心,他如今不做表子了,見大人做了官,情願認做幹女兒了。”……鄭愛香正遞沈姨夫酒,插口道:“應二花子,李桂姐便做了幹女兒,你到明日與大爹做個幹兒子罷,吊過來就是個兒幹子。”伯爵罵道:“賊小淫婦兒,你又少死得,我不纏你念佛。”李桂姐道:“香姐,你替我罵這花子兩句。”鄭愛香兒道:“不要理這望江南巴山虎兒,汗東山斜紋布!”伯爵道:“你這小淫婦,道你調子曰兒罵我,我沒的說,隻是一味白鬼,把你媽那褲帶子也扯斷了。由他,到明日不與你個功德,你也不怕,不把將軍為神道。”桂姐道:“咱休惹他,哥兒拿出急來了。”鄭愛香笑道:“這應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車兒——推醜。東瓜花兒醜的沒時了。他原來是個王姑來子。”伯爵道:“這小歪剌骨兒,諸人不要,隻我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攘刀子,好幹淨嘴兒,擺人的牙花也了。爹,你還不打與他兩下子哩,你看他恁發訕!”西門慶罵道:“怪狗才東西!教他遞酒,你鬥他怎的!”走向席上打了他一下。伯爵道:“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你看他叫的爹那甜!”謔浪笑傲,舌劍唇槍,喜慶的氣氛中應伯爵卻奏出了一種不諧和音,他畢竟不能像鄭愛香所挖苦的那樣去做西門慶的幹兒子,因此在不自覺中,他的諢語便滲入了少許的淪落酸澀之感,那脫口而出的“賊小淫婦兒!你說你倚著漢子勢兒,我怕你?”不正道出了他潛意識中的真正擔憂嗎。

但既為幫閑,總要有一種吞舟是漏的氣度,淩辱當頭,能不動聲色地先忍受下來,以後再視對方的強弱以決定尋隙報複還是腆顏趨奉。對李桂姐之流,他當然不會甘拜下風,他要讓她領教自己的狠辣,正如他對妻子所說的“老兒不發狠,婆兒沒布裙”。

他先是暗中唆使吳銀兒拜認西門慶寵妾李瓶兒為幹娘,借此抵消李桂姐的勢焰,繼而又跳到前台,當麵向西門慶告發李桂姐私接王三官的隱事,同時還極富煽動性地引出了王三官娘子以分散西門慶的淫·情邪思——“你還不知,六黃太尉這侄女兒生的怎麼標致,上畫兒委的隻畫半邊兒,也沒恁俊俏相的。你隻守著你家裏的罷了!”(第五十一回)投其所好,移其所戀,從而淡化李桂姐對西門慶的影響。較之李家妓院的一石三鳥的妙策,儼然又高了一籌。

不過他的報複極有分寸,始終不背離自己的處世哲學,始終不觸碰自己的衣食命脈。他並不去扯斷連接李家妓院與西門慶家的那根絲線,那樣他將減少一處幫嫖貼食的場所。他隻想把握著李家妓院的那一頭,讓它不鬆不緊地連接著,讓那裏麵的虔婆妓女們永遠不敢無視他應伯爵的存在。

“山洞戲春嬌”的一幕,其實也不單單表現了應伯爵的邪惡無恥,它還有更為深刻的心理內容。雖然是偶然的邂逅,它卻暴露了應伯爵心靈深處鬱積了太多的妒嫉、失意、無聊和頹唐。他平日取悅西門慶的手段較之妓女有過之無不及,但唯有自薦枕席這一點他做不到,而李桂姐恰恰就憑著這一點得以同西門慶藕斷絲連,裂而複合,屢屢擺脫他應伯爵的控馭,因此他嫉妒李桂姐的這種能力。他窺伺著,一旦發現兩人在媾合,便破門而入,說道:“是的,怕有人來看見,我就來了。”“小淫婦兒,你央及我央及兒。不然,我就吆喝起來,連後邊嫂子們都嚷的知道。你既認做幹女兒了,好意交你躲住兩日兒,你又偷漢子,交你了不成!”

這話裏有威脅、有恫嚇、有警誡,他要向李桂姐證實自己的無處不在,無所不能;他要顯示自己與西門慶的莫逆關係,要讓她永遠對自己感到畏懼。他並不擔心會惹惱了西門慶,他知道:能夠向幫閑們炫耀一下自己超常的性能力,正是西門慶樂於做的事。所以,盡管“戲”得魯莽、下流,卻始終沒有偏離他處世的分寸。

第六十八回,在黃四宴請西門慶的酒席上,應伯爵似乎終於敗在鄭愛月的手下,大大地出了醜。作者在此處把他的狼狽狀描畫得淋漓盡致,茲將原文照錄:這應伯爵用酒碟安三個鍾兒,說:“我兒,你們在我手裏吃兩鍾。不吃,望身上隻一潑!”愛香道:“我今日忌酒。”愛月兒道:“你跪著月姨兒,教我打個嘴巴兒,我才吃。”伯爵道:“銀姐,你怎的說?”吳銀兒道:“二爹,我今日心內不自在,吃半盞兒罷。”那愛月兒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黃四道:“二爺,你不跪,顯的不是趣人。也罷,跪著不打罷。”愛月兒道:“不,他隻教我打兩個嘴巴兒,我方吃這鍾酒兒。”伯爵道:“溫老先兒在這裏看著,怪小淫婦兒,隻顧趕盡殺絕。”於是奈何不過,真個直撅兒跪在地下。那愛月兒輕揎彩袖,款露春纖,罵道:“賊花子,再敢無禮傷犯月姨兒?‘再不敢。’——高聲兒答應!你不答應,我也不吃。”那伯爵無法可處,隻得應聲道:“再不敢傷犯月姨了。”這愛月兒一連打了兩個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來道:“好個沒仁義的小淫婦兒,你也剩一口兒我吃,把一鍾酒都吃的淨淨兒的。”愛月兒道:“你跪下,等我賞你一鍾酒。”於是滿滿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裏隻一灌。表麵上看,應伯爵是栽了大大的跟頭,其實,這種靠糟踐自身,以退為進,嘩眾取寵的伎倆正是他苦心孤詣,集半生經驗所悟出的幫閑妙訣之最充分的發揮。關於人生哲學,他曾自道:常言嗔拳不打笑麵。如今時年尚個奉承的,拿著大本錢做買賣,還放三分和氣。你若硬撐船兒,誰理你?休說你每,隨機應變,全要四水活兒,才得轉出錢來。你若撞東牆,別人吃飽了,你還忍餓。鄭愛月兒既是方得寵的粉頭,他應伯爵何不就扮演個新失意的婊子!一榮一枯,一搭一檔,隻要討得西門慶的歡喜,他的膝蓋打個彎兒,兩頰上挨兩下又算什麼呢!所以雖敗猶榮,仍不失了他處世的分寸。何況轉眼間他就摸到愛月兒房中,在她粉臂上咬了一口,“失之東隅,取之桑榆”了。

至於西門慶死後,應伯爵轉投張二官,說嫁李嬌兒,挑唆春鴻背主,夥同李智、黃四欺賺吳月娘,種種不仁、不義、不信、不情的勾當,實際都無可厚非。他的職業、社會分工便是如此(如果幫閑也能算作職業)。你不叫他這樣做,難道讓他一家人啼饑號寒、偃蹇而斃不成。古語雲: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應伯爵卻不必有這樣的擔心,西門慶這張皮雖已不存,還有張二官那張皮盡可去貼附,即使張亦不存,總還會有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皮等待著他。隻要這社會存在一日,就會不斷地孳生繁衍出大量的西門慶,就不會斷了他應伯爵的錢糧嚼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