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兄弟中作為兄長的西門慶私通了原屬“弟”的花子虛的老婆李瓶兒,又是應伯爵第一個偷聽到李瓶兒要嫁給西門慶的消息。對於此事,他不僅對西門慶沒有任何微詞,反而極力促成這段姻緣。他當著西門慶的麵“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左一聲“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右一句“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一會兒誇西門慶說:“哪裏有哥這樣大福!”一會兒又說自己“今日得見嫂子一麵,明日死也得好處”。李瓶兒生下官哥兒,他更是跑前跑後,專揀動聽的說:“相貌端正,天生的就是個戴紗帽胎兒。”說得西門慶樂不可支。李瓶兒死了,他前來吊喪,聽見西門慶哭喊李瓶兒是“好性兒有仁義的姐姐”,他也哭哭啼啼叫“我的有仁義的嫂子”。當黃真人為薦祓李瓶兒做法事完畢後,西門慶一再感激道:“經功救祓,遂得超生。”應伯爵也跟著學舌道:“方才化財,見嫂子頭戴鳳冠,身穿素衣,手執羽扇,騎著白鶴,望空騰雲而去。此賴真人追薦之力。哥哥的虔心,嫂子的造化,連我好不快活!”這真是白日見鬼,滿口胡謅。然而,這些胡謅卻十分奏效,因為西門慶確實需要應伯爵這樣海闊天空的神謅來撫慰。這一點,西門慶的心腹奴才玳安看得最清楚。李瓶兒喪期,西門慶痛不欲生,茶飯不思。吳月娘叫陳經濟去勸說,陳經濟不敢去:“頭裏小廝請他吃飯,差一點沒一腳踢殺了。我又惹他做什麼?”玳安提議讓應伯爵勸飯,“消不得他幾句言語兒,管情爹就吃了飯”。果然不出所料,應伯爵的三言兩語就勸動了西門慶。玳安不無得意地說:“爹隨問怎麼著了惱,略說兩句話,爹就眉花眼笑的。”這就是應伯爵“見景生情”的特殊幫閑本領,西門慶能不喜歡嗎?
有人說,應伯爵這個名字,是“用不著”三個字的諧音。其實,在西門慶結拜的諸位把兄弟中,應伯爵實在是最“用得著”的人了。他不知從哪裏學了那麼多幫閑的本領,凡是主子需要的,他似乎無不具備。西門慶“會賭博、雙陸、抹牌、道字”,他也“會一腳好氣球,雙陸棋子,件件皆足”;西門慶貪戀女色,他也毫不遜色,甚至對那些連西門慶也不認識的粉頭,他都能一一講得清來龍去脈;西門慶更貪財,他竟也能充當經紀人的角色,為西門慶鋪橋開路,獵取財富。如西門慶向李智、黃四出借高利貸、低價購進湖州商人何官兒的絲綢,等等,無不是由應伯爵中間牽線做成的買賣。不僅如此,連西門慶家的算賬先生、筆墨先生,也多是應伯爵推薦而來的。像賁四、像韓道國,不僅能替主子管鋪店、做監工、購貨物、當掮客、跑買賣,同時還能向西門慶貢獻出自己的老婆。難怪西門慶當著吳月娘誇獎說:“應二哥這個人,本心又好又知趣,著人使著他,沒有一個不依順的,做事又十分停當。”這份獎勵,應伯爵無疑是受之無愧的。
還有人說,應伯爵是古今“幫閑的祖師爺”(孟超《金瓶梅人物論》)。這個評論恰到好處。不過需要補充一點的是,在《金瓶梅》世界,這種貨色不止一二。如果說,以應伯爵為首的結拜兄弟為西門慶的外幫閑的話,那麼,我們千萬不要忘記,在西門慶大官人府中還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內幫閑。他們在名分上是西門慶的夥計、奴仆,似乎是被剝削的對象,但骨子裏卻是奴才,是令人嫌惡的幫閑之徒。
第20章 腆顏趨奉,嘩眾取寵翻新樣
幫閑不一定能夠總是在“夾縫”中遊刃有餘、隨心所欲。擇立不當或“幫”術未精,都會導致災厄臨頭或中道棄置的下場。西門慶新拜提刑官以後,極欲改變原來的光棍加惡霸的形象,建立新的社會關係。白來創不能審時度勢,仍一味地上門打秋風,結果不僅受到西門慶的冷遇,連奴仆們也對他抱以白眼(見第三十五回),這顯然應歸因於幫術未精。
孫寡嘴與祝日念則引誘王三官陷溺青樓,包占齊香兒,狂嫖李桂姐,既得罪了西門慶,更觸犯了東京六黃太尉的尊嚴,結果鋃鐺入獄,遞解東京。誠如應伯爵所說:“你隻說成日圖飲酒快肉,前架蟲好容易吃的果子兒?似這等苦兒,也是他受。”這又是擇主失當的報應了。
說到這裏,我們不得不再回到應伯爵身上,因為隻有他在幫閑的位置上始終左右逢源,應付裕如。如果幫閑也能算作一門藝術,那麼應伯爵就是把它發揮到極致的“意匠”。他的知識結構、意念心造,似乎無一不適合幫閑的“職業”。他讀書不多卻多識掌故古董,第三十一回,西門慶賣弄新得的般革帶,應伯爵看過,稱讚說:虧哥那裏尋的,都是一條賽一條的好帶,難得這般寬大。別的倒也罷了,自這條犀角帶並鶴頂紅,就是滿京城拿著銀子,也尋不出來。不是麵獎,就是東京衛主老爺,玉帶金帶空有,也沒這條犀角帶。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不值錢,水犀角,號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安放在水內,分水為兩處:此為無價之寶。又,夜間燃火照千裏,火光通宵不滅。第六十一回劉太監贈西門慶二十盆菊花,伯爵對花盆又有一番高論:花倒不打緊,這盆正是官窯雙箍鄧漿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絹羅打,用腳過泥,才燒造這個物兒,與蘇州鄧漿磚一個樣兒做法,如今那裏尋去!第六十四回論李瓶兒棺木,仍是伯爵語驚四座:此板還在楊宣榆之上,名喚做桃花洞,在於湖廣武陵川中。昔日唐漁父入此洞中,曾見秦時毛女在此避兵,是個人跡罕到之處。此板七尺多長,四寸厚,二尺五寬,還看一半親家分上,要了三百七十兩銀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見,解開噴鼻香的,裏外俱有花色。凡此種種,都是既令聽者心中極為熨帖,又顯露了自己的博聞廣識,已隱約可見後世李笠翁的風範。
然而這還隻是應伯爵的末技,更多的場合,他確能為西門慶排憂解紛、拾遺補闕、錦上添花,這就使他愈來愈受到西門慶的倚重,漸漸地到了如影隨形、如蠅逐臭、如蟻附膻的程度。還是西門慶的貼身奴仆玳安說得好:“爹三錢,他也是三錢;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隨問怎的著了惱,隻他到,略說兩句話兒,爹就眉花眼笑的。”(第六十二回)
但應伯爵的內心世界是否也像他的嘴臉那樣充滿了滑稽諧趣呢?我們的回答是否定的。應伯爵名為幫閑,自己卻實在忙得很,以應伯爵的才具稟賦,未必在西門慶之下,而兩人勢位弱強,竟懸殊乃爾,他心裏的一分苦澀,自是不足為外人道了。
最善於嘩眾取寵的莫過韓道國和玳安。
韓道國原也是一個小商人,家道敗落後,先是替人家做差事、跑跑腿,從中分得一杯殘羹,揩一點油水。書中說他:“性本虛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捕風捉影;騙人財,如探囊取物。”西門慶開了絨線鋪,由應伯爵介紹,進鋪子裏當了夥計,賺了一點錢財,便小人得誌起來,目空一切,“在街上掇著肩膊兒就搖擺起來”。韓道國字希堯,由於他趾高氣昂,神氣活現,人見了他也不叫他韓希堯,而是戲稱為“韓一搖”了。第三十三回描寫韓道國身穿一套輕紗軟肩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搖著扇子,在街上闊步搖擺,好不神氣。迎麵來了兩個舊時熟人,一個是開紙鋪的,一個是開銀鋪的,都是買賣人,還算不上窮朋友,可韓道國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裏,“把臉兒揚著,手中搖著扇兒”。兩位熟人恭維他在西門大官人家做買賣,韓道國順杆爬地說自己在西門官府“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這兩位熟人見他信口胡說,便譏刺道:“聞老兄在他門下隻做線鋪生意。”韓道國馬上駁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隻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資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沒我一時兒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沒我便吃不下飯去。”口氣之大,真是玄而又玄了。
不過話說回來,韓道國所以敢如此神吹,也確實有幾分事實做根據。西門慶確實還比較器重這個幫閑能手。就經商賺錢而言,韓道國肯定要比應伯爵之流來得靈光。表麵上韓道國不能像應伯爵那樣陪伴西門慶吃喝嫖賭,雖骨子裏是幫閑,名份上卻是清客,而他韓道國不過是個夥計而已,當然不能和西門慶平起平坐。但是,韓道國更求實幹,少務虛名,而這,正是西門慶所需要的。更何況,韓道國還能奉獻出老婆供西門慶淫樂,奉獻出女兒供西門慶拉關係,這怎能不“甚蒙敬重”呢?花天酒地的場合,西門慶忘不了給這位夥計留下一席之地。另外,管生意、跑買賣之類賺錢的機會,西門慶也常常讓他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