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如果僅此而已,那麼宋惠蓮至多也不過是個雖然美麗、也很輕賤的婢女。但她的美麗和在男女關係上的輕浮,隻是她性格的一個側麵,而且是比較淺露的側麵:她的美麗乃父母所生,自然天成;她的輕賤也是生活從外部強加給她的汙漬。那些仗著錢勢任意扭曲她的心性的人,並不懂得這個姑娘靈魂深處還有著更美好、更豐富的東西。
宋惠蓮似乎更在意她的作為女性的價值,她的價值觀當然也是打上了男權主義的深刻的烙印的,而且與她生活的社會階層有著直接關係。她認為能夠打動男人,使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前,就是成功與勝利。為此,她很會穿著打扮,很聰明地抓住一切機會來展現自己的美色。蕩秋千她不用人推,非常靈巧而矯捷地把秋千蕩到半天去裏,讓風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鮮豔的內褲,吳月娘瞧見也情不自禁地讚了一聲“賊成精的”!混在內眷之中的陳經濟大概連眼睛也直了。宋惠蓮處處要與潘金蓮比美,也就是要顯示自己的價值。她是第一個發現潘金蓮與陳經濟暗中調情的人,她的思想的確頗為獨特,她沒有譴責之意,更沒有告密的打算,自然也不會拈酸吃醋,因為她與陳經濟沒有任何情感瓜葛,但她卻蓄意要挑逗陳經濟,目的是證明自己比潘金蓮更有女性魅力。元宵節晚上內眷們上街“走百病”,宋惠蓮單盯著陳經濟,她特意打扮一番,換了一套綠閃紅緞子對衿襖兒,白挑線裙子,又用一方紅銷金汗巾子搭著頭,額角上貼著飛金,三個香茶翠麵花兒,金燈籠墜子,在月色之下,真是楚楚動人。那宋惠蓮一回叫:“姑夫,你放過桶子花我瞧。”一回又道:“姑夫,你放過元宵炮火章我聽。”一回又落了花翠拾花翠;一回又吊了鞋,扶著人且兜鞋,左來右去,隻和經濟嘲戲。潘金蓮由腳而得名,她偏要在這天晚上拿了潘金蓮的鞋套在自己的鞋外穿——她已經在西門慶麵前比試了她比潘金蓮腳小,這晚又在陳經濟麵前顯示。那陳經濟被宋惠蓮弄得神魂顛倒,完全忘記了身邊潘金蓮的存在。這個時候,潘金蓮大概就下了決心,一定要除掉她這個“奴才淫婦”。其實,宋惠蓮並沒有與潘金蓮爭奪西門慶、陳經濟之意,更沒有通過肉體交易爬到姬妾地位的想法。如果她有這方麵的意圖,她完全可以走潘金蓮的路,犧牲掉自己的丈夫,但是她沒有,她隻是要炫耀自己的青春美色。
宋惠蓮不擺脫西門慶的欲求,同時也想乘此改善一下生活境遇,所以做了西門慶的姘婦;但她又仍很明確來旺兒才是自己的丈夫。她對來旺兒還是很有感情的,正如她的哭訴那樣:“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為人要講良心”!——這乃是中國一般人最後的、也是最堅固的一道傳統道德防線。她的沒有文化教養,她的輕賤,其實都可以理解並予以原諒。但這樣一個從沒受過任何教育的、始終處在被侮辱損害地位的卑賤女奴,在晚明那樣人欲橫流的社會環境,卻沒有良心泯滅,還藏著真正的愛心和貞潔感,這卻是許許多多受過教育、出身高貴的達官貴人、文人學士都未能做到的,所以尤其令人驚異和尊敬。從這點出發,《金瓶梅》讓我們又看到另一個,也是更深一個層次的真實的宋惠蓮:事情的變化發生在當她一旦認識到西門慶要在長期霸占她的同時,將來旺兒也掃地出門、斬盡殺絕的時候(第二十五回),她心靈的天平上,對自己的丈夫的愛,愈來愈強烈。她耽心丈夫的安危,苦心思慮,千方百計保護丈夫,在大變故麵前,她表現得那麼有愛心,敢負責任,勇於行動,動腦筋想辦法……可惜她沒有別的武器,仍然隻能以自己的身體去求西門慶。但事情仍沒有轉機,來旺兒最終還是被西門慶先設圈套當作家賊送解官府,之後又寫帖子送財物讓夏提刑拷打,終於被遞解原籍徐州。
宋惠蓮絕望了。她的真實感情傾刻宣泄出來。她為來旺兒痛哭:“我的人口樂!你在他家幹壞了什麼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沒曾掙下一件在屋裏……”“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她痛責西門慶:“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隻哄著我……你也要合憑個天理!”她變得堅強起來,“要做辣菜根子,不做楊柳條子。”使西門慶和潘金蓮瞠目不解的是,連這樣的曾使千百年來多少女性弱者認命低頭的“哲學”,都不能使她屈服。玉簫伴他一處睡,慢慢將言詞說,勸化他,說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早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著主子,強如守著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煩惱不太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卻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鍾,往後貞節輪不到你頭上了!”她的價值被現實給無情地粉碎了。她以為她可以用美色籠絡住西門慶,讓西門慶百依百順,把來旺兒從監獄裏放出來。事實完全相反,西門慶欺騙了他,來旺兒被衙門杖責四十,遞解原籍。她向來以為可以征服男人的東西,實際上是供男人玩賞的物品,可以欣賞,可以厭棄,厭棄時一錢不值。於是她絕望之至以自殺來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
西門慶不能理解宋惠蓮,吳月娘和家中所有的人也不能理解,作者也未必見得理解了她。這個謎一樣的漂亮的女人,如同一現的曇花,也如同暗夜裏的閃電,瞬息光彩,瞬息消失;她消失了,卻留給人們無盡的回味和思考。
在《金瓶梅》裏,和宋惠蓮一樣的另一個女奴龐春梅,其命運也值得注意。她開始就得到西門慶寵愛,甚至為嫉妒心特強的潘金蓮信任,後來還貴為守備夫人。小說《金瓶梅》把她的“梅”字列入書名,和潘金蓮、李瓶兒並列,足見她也是書中的一個不可小視的人物。
龐春梅原是吳月娘屋裏的丫頭,西門慶娶過潘金蓮,“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令她伏侍金蓮,趕著叫娘”。對於她從前的身世,小說介紹得比較簡單,隻知道她是官媒薛嫂介紹買來與另外幾個小丫頭一起學彈唱的。說她“性聰慧,喜謔浪,善應付,生的有幾分顏色”,不久又被西門慶看中——“收用”了。
在男權主義的話語中,大凡丫頭,都是巴望男主人“收用”而爬到侍妾的地位。《紅樓夢》的襲人欣然與寶玉偷試雲雨情,在襲人來看,自做寶玉貼身丫頭,“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理”。當王夫人把襲人的月例錢升到趙姨娘、周姨娘等的二兩銀子時,也就是認定襲人的姨太太地位時,就連林黛玉也要約了史湘雲來向襲人道喜,因為這是一個丫頭的天大的喜事!賈赦看中了鴛鴦,邢夫人便狗尾顛顛,去跟鴛鴦通報好消息:“你這一進去了,就開了臉,就封你作姨娘,又體麵,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還是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中了。你如今這一來,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鴛鴦卻不願意走丫頭的唯一進身之路,她斷然拒絕這一“殊榮”,維護了一個女人的自尊。或許正如賈赦所揣摸的,鴛鴦是嫌主子老了,肯定是看中了寶玉或者賈璉什麼的年輕主子,的確有點說不清楚,鴛鴦遂表示誰都不嫁。那個時代不允許女人獨身(出家是例外),鴛鴦這樣奴隸身份的女子更沒有獨身的自由,最後的結局隻能是自殺。如果說鴛鴦的反叛還有一點可爭議之處,那麼晴雯的表現則是透明的,不可置疑的。她比襲人更得寶玉的愛憐,她也有與襲人同樣的單獨與寶玉親熱的機會,但她不屑於襲人的偷偷摸摸的行為,也就是說她壓根兒也沒有想到要去做寶玉的姨娘,她是大觀園中最富獨立意識的丫頭。曹雪芹透過鴛鴦和晴雯這兩位女性形象,鮮明地表達了反傳統的思想,表達了含有民主因素的對女子的同情和尊重。《金瓶梅》表達的是男權主義的觀念。春梅究竟喜歡西門慶什麼?對西門慶有哪一點感情?西門慶臨終之時,真正流淚的僅止吳月娘一人。但春梅很願意被西門慶“收用”,正如邢夫人推測鴛鴦的心理,“誌大心高”,巴不得被主子看中。這樣說絲毫也不武斷。春梅為什麼不向著吳月娘而投靠潘金蓮?在吳月娘房中,不可能與西門慶成歡,盡管西門慶早就垂涎欲滴;轉到潘金蓮門下,潘金蓮立即安排西門慶“收用”,從此不再上鍋抹灶,隻在房中鋪床疊被、遞茶水,一下便成了可以使喚丫頭、仆婦的大丫頭,距姨娘的地位僅半步之遙。
龐春梅和宋惠蓮雖然都聰慧,但有所不同。宋惠蓮的聰慧比較外露,比較粗心;因而常存不實際的想法,作錯誤的判斷,常被人暗算。龐春梅的聰慧則表現為很實際,是“現實主義”的。她作為一個聰明美麗的女郎,也並不安於“為人做奴”的命運。這就使得她比其他丫頭,比宋惠蓮、甚至比西門宅中所有的女性,頭腦都更為清醒、冷靜,因而也更有心機。她更能認清自己所處的地位、周圍環境和人事利害關係,並加以順應和利用。
自從她被西門慶“收用”、“女主人”潘金蓮又特別加以拉攏之後,她為了回報潘金蓮,也為了向大家顯示自己在西門宅中的“特殊”地位,首先尋找機會配合潘金蓮向生性比較愚魯、軟弱,又很不得西門慶歡心的第三妾孫雪娥發起一次主動進攻,並旗開得勝。
但她又很能認識事情的利害關鍵,並不肆意利用自己的得寵地位,雖然發些威風,卻很有分寸,總約束在一定的範圍之內,絕不會越過哪怕是一點點兒足以觸犯女主人潘金蓮利益的界限。雖然潘金蓮是認可西門慶和她的關係的,但她總是把接近西門慶的機會讓給對這類事最為敏感的潘金蓮。
她的聰慧的“現實主義”,還表現於她雖然能夠揣度事情的實際情形,以抑製自我對生活和感情上的強烈欲望;但同樣也能夠適時抓住時機享受到好處,獲取實際利益。每每遇到這樣的機會,她也總是不放過,做得出來而又能達到目的,如小說第四十一回寫道:西門慶叫春梅等四個丫環都打扮出去陪眾官戶娘子,春梅卻表示不去。當西門慶問她“你怎的不出去”時,春梅道:“娘們都新裁了衣裳,陪侍眾官戶娘子,便好看,俺們一個個隻像燒胡了卷子一般……”西門慶聽了,隻得答應叫趙裁縫來替她裁做了一套緞子衣裳,一件遍地錦比甲兒。此外,還特別拿鑰匙開樓門,另揀了五套緞子衣服給她。
我們很難評說龐春梅這樣的性格是好、還是不好。一個生活在幾百年前,命定做了女奴的少女,她不能氵麵於幻想,也不在感情上走極端,靠著自己的聰明和講求實際,以應付種種險惡的環境,善於自處,獲取實際利益,為此雖不得不作出不小的犧牲,有時也作出些很卑賤和不道德的事來,但畢竟還是可以讓人理解、也可以讓人原諒的。“講求實際”這種本事,確是春梅的一種生存手段。
此外,龐春梅還是有真正的感情的,隻不過表現得比較壓抑和隱蔽罷了。她和潘金蓮要好,不完全出於利害關係,也有真正感情的一麵。她們其實都是出身微賤的女奴,都被關在西門慶家這個大籠子裏。她們相攜在一起,為改變自己的命運而掙紮,既互相利用,而又互相依存,互相理解。這世間幾乎人人恨潘金蓮,懼怕她,也欺騙她,連她的母親也咒罵她,她實際上沒有任何親人。但是,惟有龐春梅不恨她,理解她的缺點和難處……有一回潘金蓮的母親向春梅數說:“俺那冤家,沒人心,沒仁義!”春梅對她解釋說:“她爭強,不服弱,比不同的六娘(李瓶兒)錢自有。”西門慶死後,當了家主的吳月娘決定,先剪除潘金蓮的羽翼,讓薛嫂把龐春梅領走。吳月娘不再管她是否是西門慶收用過的,衣裳也不讓帶一件,“隻叫她整身兒出去”。這時,潘金蓮哭了。她們都明白:她們仍然是奴隸。春梅“跟定薛嫂,頭也不回,揚長決裂”。
對比起來,宋惠蓮是一個被統治者汙染,但保持了靈魂貞潔的女奴,龐春梅則是一個順應主子汙染,最後從靈魂上被戕害了的女奴。愛情是人皆有之的美好感情,但如果變了態,而隻是一種情欲的泛濫,它就會成為一杯毒性猛烈的苦酒。潘金蓮、李瓶兒、龐春梅都由於各自的原因,去端起了這杯苦酒,終於走上了悲劇的路。這或者正是《金瓶梅》作者要用她們三位的名字來給這部小說命名的原因之一。
第10章 千紅競豔,一處王國幾處風景
《金瓶梅》寫的女人還有不少,西門慶的妻妾和春梅除外,單是與西門慶有染的就有宋惠蓮、林太太、王六兒、如意兒、賁四嫂、來爵媳婦惠元等等。其中林太太好淫,王六兒貪財,倒是各有特點。
林太太是王招宣府的寡婦,延攬西門慶時,年已三十五歲。她對西門慶說“夫主去世年久”,按小說情節記年,她的丈夫去世至少有十六年。小說介紹潘金蓮履曆時,曾說她在王招宣死後轉賣到張大戶家是十五六歲(年方二八),而西門慶勾搭上林太太時潘金蓮三十二歲(亦是她的卒年),由此推算出林太太守寡時為十九歲左右。王家世襲祖爵,是武將世家,然而林太太的亡夫究竟何許人品,僅從調教出一個潘金蓮,即可略知一二。他家“節義堂”前對聯雲:“傳家節操同鬆竹;報國勳功並鬥山”。那報國勳功是祖爺王景崇所立下的,節操是否傳家則大可疑問。王招宣無事跡可考,他的孀妻開門迎奸已是一個極大的諷刺。作者用整回的篇幅來描寫西門慶與林太太的緋聞,深含著諷喻之意,一個尊貴的招宣夫人竟與西門慶這樣的破落戶同床共枕,那堂上畫像上的太原節度汾陽郡王、貌似關夫子的王景崇,大概眼睜睜的要氣死吧!淫蕩固然使名節掃地,淫婦與奸夫的身份地位不相匹配也是作者憤怒的原因。世道不古,《聊齋誌異》的作者蒲鬆齡對這“林太太”之稱已不能容忍,“世風之變也,下者益諂,上者益驕”。更何況這位被稱為“太太”的寡婦居然在節義堂接待一位鄙俗棍徒的奸夫,淫蕩而不顧及等級尊卑,這才是作者的筆意所在。
請看林太太第一次約會西門慶,哪裏像是情人的幽會?赴約的西門慶坐在節義堂,堂上供養著祖爺的影身圖,燈燭熒煌,一派肅穆氣氛。林太太則是命婦打扮:頭上戴著金絲翠葉冠兒,身穿白綾寬袖襖兒,沉香色遍地金妝花緞子鶴氅,大紅宮錦寬襦裙子,老鴉白綾高底扣花鞋兒。明代婦女服飾有嚴格的等級規定,詳見《明史·輿服誌》、《大明會典》等。《金瓶梅》描寫女人戴冠者僅此一見。林太太招引奸夫,這不是第一次,前此就有一個經商的“南人”,她無須裝腔作勢,濃妝豔抹必不可少,誥命夫人的做派則大可不必。作者這樣寫,顯然是一種諷喻。他用這樣的滑稽荒唐的場麵,向世人昭示禮崩樂壞的真實,抒發了他的憤懣之情。作者站在傳統禮教的立場,他所不滿的是金錢和肉欲對於禮製(封建等級製度)的嚴重侵蝕。西門慶代表市儈的力量,他不顧廉恥和法紀,利用製度的腐朽大行其事,憑著金錢的神通,由商而官,把封建傳統奉為神聖、尊貴、高尚的東西統統踐踏在腳下,他甚至揚言,就是強奸了月宮中的嫦娥也沒事。西門慶當然是一種侵蝕性極強的毒素,然而作者更厭惡開門迎奸的林太太,如果林太太謹守婦德,嚴閉門戶,西門慶有何空子可鑽?男女發生婚外的戀情,中國傳統的輿論和法律總是把主要罪過加在女人一邊;生活在這種氛圍中的女人也差不多持同樣邏輯,她們對同性的譴責有時甚至更為嚴厲。西門慶縱欲病倒,吳月娘要尋找罪魁禍首,她不想她的丈夫是如何放蕩,那結果完全是咎由自取,而是去調查那些“勾引”她丈夫的女人,潘金蓮僥幸隱瞞了關鍵的事實,罪過便落在了王六兒、林太太頭上。
對林太太的譴責,最具理性的是孟玉樓的意見。歸納為兩點:第一,“沒見一個兒子也長恁大,大兒大婦,還幹這個營生”;第二,“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西門慶的妻妾都罵林太太為“老浪貨”、“老淫婦”,她們認為,“老”就不應該再有什麼欲求,這種見解在封建社會極通行,是無須論證的公理。實際上是違背人的生理和情感的自然存在的,是建立在蔑視人的權利和尊嚴的封建主義基礎上的偏見。三十五歲就被劃為“老”者,可見女性生命的短促!孟玉樓的第二個論點是批評林太太既做婊子又立牌坊。“忍不住,嫁了個漢子,也休要出這個醜”,像孟玉樓自己就是這樣。但是她忽略了她與林太太的客觀情勢的差別,她是一個市井商人的寡孀,市井社會有自己的道德選擇,至少禮教的約束力是薄弱得多了,一般的觀點是立牌坊也立不到這等人家來,落得自由放縱些。孟玉樓說改嫁就改嫁,不管引起多大的家庭糾紛,她也在所不顧,她沒有上層社會女性那麼多的精神包袱和顏麵負擔。林太太卻不能如此輕巧改嫁,那節義堂就像是一個森嚴的牢獄,禁錮得她動彈不得。她的問題不在想不想立牌坊,那牌坊已經分明的立在那裏了,“傳家節操同鬆竹”,這是清河縣赫赫有名、令人敬仰的招宣府,她隻是不敢公開砸爛這個牌坊,於是采用偷偷摸摸的方式,解決一下壓抑不住的強烈的情欲。林太太的命運其實是非常悲劇性的,孟玉樓們對此毫無體察和同情,反映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心靈被扭曲到什麼樣子!她們對一般女性的冷漠和苦虐,也就是自輕自賤自虐,而這正是男權統治所造成的和維護其統治所需要的結果。
王六兒屬於另外一種類型。她與林太太不同,她之勾搭西門慶,除了肉欲的滿足之外,還有明確的物質追求,比較起來,後者的成分還要重一些。她和她的丈夫韓道國有這樣一段對話:老婆如此這般,把西門慶勾搭之事,告訴一遍:“自從你去了,來行走了三四遭,才使四兩銀子買了這個丫頭。但來一遭,帶一二兩銀子來。……大官人見不方便,許了要替咱每大街上買一所房子,教咱搬到那裏住去。”韓道國道:“嗔道他頭裏不受這銀子,教我拿回來,休要花了,原來就是這些話了。”婦人道:“這不是有了五十兩銀子,他到明日,一定與咱多添幾兩銀子,看所好房兒。也是我輸了身一場,且落他些好供給穿戴!”韓道國道:“等我明日往鋪子裏去了,他若來時,你隻推我不知道。休要怠慢了他,凡事奉他些兒。如今好容易撰錢,怎麼趕的這個道路!”老婆笑道:“賊強人,倒路死的!倒會吃自在飯兒,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
這一對夫妻倒真是推心置腹,坦誠相見,妻子可以把自己的私情全盤托出,丈夫不但沒有半點羞怒,反而加以鼓勵。究其原因,不外乎一個“利”字。利欲熏心,倫理道德便全然不顧了。王六兒有丈夫,有女兒,名義上是一個良家婦女,但是她的行為作風,實與“私窠子”沒有什麼差別。她們一家後來流落到臨清,就正式幹起私窠子的行當;在臨清混不下去,夫妻居然往湖州去投奔嫖客官人。結局自然很悲慘,韓道國死在湖州,應了“倒路死的”這句讖語。
王六兒決不是一個美人,“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麵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她所以能討西門慶歡心,主要在於她能夠滿足西門慶的占有欲望和變態性虐。潘金蓮是《金瓶梅》的第一淫婦,潘金蓮一意追求的是性的快樂,她的種種計謀,她對孫雪娥、宋惠蓮、李瓶兒的陷害,統統都不是為了金錢和名分地位,如果說爭寵也是爭地位的話,那麼她隻要爭得獨占西門慶的地位,並不在乎嫡庶之別。王六兒懷著物質的要求,她與西門慶的行為就類似娼妓與嫖客。但王六兒給西門慶的快感又是娼妓所不能提供的,因為她有丈夫,有家室,她給了西門慶一種侵略性的戰勝者的精神滿足。西門慶問她想不想她家老公,她說“我那裏想他”!還說:“好歹替他娶了一個罷!或把我放在外頭,或是招我到家,隨你心裏。淫婦爽利把不值錢的身子拚與達達罷,無有個不依你的。”她是韓道國的老婆,今日屬了他西門慶,那西門慶於是就得到了一種快感。
精神的屈辱和肉體的痛苦,這是王六兒要獲得物質利益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對丈夫說“你還不知老娘怎樣受苦哩”,並沒有誇張。有一次西門慶與她同床,在她身上燒了三處香,那用燒酒浸的香馬兒在皮肉上慢慢地燃燒,疼痛之難忍可以想見。韓道國身邊的胡秀目擊了這個場麵,所以他後來敢回嘴韓道國說:“你在這裏快活,你老婆不知怎麼受苦哩!”西門慶死後,王六兒鼓動丈夫拐走西門慶一千兩銀子上東京,韓道國還有些猶豫,她理直氣壯地說:“他占用著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什麼!”
但是作者描寫王六兒是要西門慶的命的女人之一。長期的縱情奢淫,西門慶的體力漸漸衰竭,支撐酒席的精神都沒有了,衙門點卯自然更不成,隻能靠在床上,用藥物和人奶維持著奄奄一息的生命。可是王六兒給他送來用她頭發纏就的同心結托兒,這就像強心針一樣刺激了西門慶,西門慶亢奮起來,跑到王六兒家,與她纏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回家,連站立的力氣也沒有了。而等候他一通宵的潘金蓮偏不肯放他,把三倍用量的胡僧春藥灌進西門慶嘴裏。當年胡僧告誡他:“每次隻一粒,不可多用。”潘金蓮灌了他三粒,這西門慶的最後的一點生機終於被耗盡了,油枯燈盡,髓竭人亡。這樣,王六兒便永遠釘在了“禍水”的恥辱架上。她不無真情地備了祭桌,上門為西門慶祭奠,結果挨了吳月娘的一頓臭罵,那核心的意思就是指責她是弄得人家敗人亡的罪魁禍首。
第11章 財色為軸,天理人欲苦爭鋒
《金瓶梅》是一部集中描寫晚明時代市民階級“人倫物理”的長篇小說。它以財色為軸心,以一個暴發戶商人之家為典型環境,不僅集中展示了轉折時代商業資本的發展曆程,而且突出地再現了封建末世市井婦女的人性覺醒。作品以市井婦女追求人性人欲的叛逆精神開始,以西門府中家反宅亂、瓶碎釵折的悲劇而告終。察其叛逆之路,起點又是終點,竟是一條突不破的人生閉合之路。
侯外廬認為:“在中世紀長期的冬眠中,既有適應曆史發展的進步因素,又有接受傳統思想所束縛的因素。”所以,“社會運動和思想運動的新舊交替中出現新舊糾纏,新的突破舊的,死的又拖住活的這種矛盾狀態”,這就是晚明社會變革時期的基本特征。作者從宗教論證,倫理道德的視角對曆史和人生作了膚淺的解釋,總認為西門慶家族的衰敗是由於家長不“謹守禮法”、“主婦治家不察”、“不修綱常”,結果“馬死奴逃”、“台傾樓倒”。其主體人物皆因貪、嗔、癡三毒俱全,因之“得到惡報”、“注定落得個魚死網破的結局”。
吳月娘“心慈好善、持重寡言、舉止溫柔”,堪稱“淑女”的典範,家族道德的支柱。從她性格的表層而論,似乎“愚鈍不敏”、“暗弱自用”、缺少才智,成為人們哄騙的對象,其實她是一位劉三巧式的人物。她出身於封建仕族,為清河左衛吳千戶之女,後嫁暴發戶商人西門慶為繼室。從其出身經曆而論,兼備地主和商人兩類剝削者的性格。她雖體弱多病,不耽於色欲之逐,然而對於金錢權勢的追求則是她的本質特征。西門慶盡管恣情放縱,一味追求肉體享樂,根本不顧倫理規範,“貼心人要一奉十,正經立紀老婆反而靠後”(第八十七回),但在金錢收藏及其家政大權方麵惟獨信任月娘,其餘侍妾隻是掌管生活的出入賬目而已。她在生活小事方麵的確放任粗疏,但在家政大權方麵並不糊塗。她深知西門慶貪財好色、養女調婦,如同脫韁之馬,但在無能駕禦的情況下,基本采取隨俗逐流,苟合取容的態度。雖有指責勸戒,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當家庭尊卑混亂,等級關係急劇衰敗之際,她把府中的子嗣承繼問題看作立足的根本,家族興衰繼絕的頭等大事。
當李瓶兒生了官哥兒之後,她立即當作命根,且把繼承祖業,振興家勢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並叮嚀如意兒說:“我不得養,我家的人種,便是這點點兒,休得輕覷著他,著緊用心才好。”(五十三回)當官哥兒被害之後,月娘深感希望落空。當她洞悉金蓮的險惡用心不單是對準李瓶兒,並且危及自己的根本利益,於是挺身而出,先借謀害李瓶兒一事戳穿金蓮的卑劣野心,再以斷嗣之策挾製西門慶,挫敗了潘金蓮。結果使金蓮弄巧成拙,陷於被動,這種等待時機、後發製人、軟硬兼施、恩威並用的手段,沒有曆練是不行的。而李瓶兒進入西門府後,由於情欲的滿足,生子的貴寵,從此,安於現狀,感情意向由叛逆趨向回歸,事事逆來順受,委屈求全,失去反抗精神,結果被卷入矛盾的漩渦,成為雙方對立的犧牲品。
本來,潘金蓮與陳經濟的私情由來已久,月娘早就聞知(見第二十八回)。但她采取欲擒故縱之道,一直隱忍不發,一旦西門慶死後,待其真相充分敗露,當即立斷,以淫亂之罪或趕或賣,將他們推向絕路。如果說金蓮之死當屬淫亂之報,那麼,西門府中淫亂之事豈止兩人。雪娥與來旺兒的關係,月娘反為之掩護(見第二十五回),玳安與小玉的偷期,反為成全,李嬌兒與吳二舅的私情,隻是以罵了之,至於西門慶偷雞摸狗之事,難以磬述。總之,類似的男女偷期密約之事在西門府中極為普遍,月娘向來視為平常,惟獨金蓮、春梅與經濟的私情被指為罪魁禍首。顯然,她們不單是淫亂問題,根本在於三人的結合危及月娘的地位及其家族利益。如果三人結合,惟恐重演西門慶謀財娶婦的故伎,在家政爭奪方麵對月娘構成嚴重的威脅。所謂:“冰厚三尺不是一日惱”(第八十六回),因之視為最大的禍根,勢在必除。而西門大姐因之逼迫而離,死於非命。
自月娘得孝哥之後,自以為家族有主,且有較強的宗族勢力作後盾,便對下人逐漸冷漠,眾妾見月娘心腸已變,立腳不穩,於是紛紛自謀出路。至於雪娥,當官府捉拿之後,判為奴婢奸盜之罪,聽憑主子發落。如果月娘真以慈悲為懷,理應放開一條生路,不料,她出於維護封建秩序的目的,卻與官府交通,以“玷辱家門”為由,當官變賣,將雪娥推向災難的深淵。這難道不就是以禮殺人的典型事例嗎?通過上述婦女的悲劇結局,說明在這時代的新舊矛盾之中,隨著資本主義關係因素的夭折,而封建宗法勢力乘機複辟,因之,正在覺醒的市井婦女,為了尋求解放之路,卻始終在禮教的鬼圈之內濁亂奔突。結果,或被扼殺,或者失迷,總之,起點又是終點,終於擺脫不了整體失敗的命運。
盡管篤信天理,恪守宗教教義,逢廟燒香,遇佛便拜,結果卻程程遇難,步步遭殃。縱使月娘善德風行,心力交瘁,然而封建宗法製度的衰亡已成必然之勢,無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