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麒麟前傳(一)(1 / 3)

此間正是明正德年間,浙江杭州府以東亦恰逢煙花爛漫之時,錢塘江自天際浩浩蕩蕩呼哧而來,岸邊櫻花盛開,暖日悄從雲縫中將火紅的光芒射向全盛的花瓣,若是再早些時候,春日的露珠將會映出不遠處的一棟茅房,閃爍晶瑩。

那茅草屋坐落在杭州城郊杏子村,正中乃是廳堂,左右兩側則是臥室和書房,前門圍了方圓三丈、一人來高的木柵欄,木柵欄前頭是一片櫻花樹林,粉紅嬌嫩的櫻花林一直延綿到錢塘江岸。

看官要問,為何這杏子村裏卻有塊櫻花林?杏子村自古至今無一人能中科舉在朝為官,卻在正德元年,有位名為王修的儒生被舉為秀才,且在京城做了小官,後因不諳官場,下了兩年大獄。再四處求官,均不被受用,無奈隻好回鄉。不想杏子村百十年未曾有過秀才,王修回鄉實相當於衣錦還鄉。杏子村東邊有戶莊院,喚作戚家莊,莊主乃是杏子村最大的地主,喚作戚太公。戚太公育有二子,長子戚問,生性好武,自幼請了不少武師教學,頗有些本事。次子戚劍,卻偏愛修文,隻是資質愚笨,連年科考不中,此次得知王秀才回鄉,特意向戚太公請求將杏子村西邊的茅草屋及前麵一塊杏林贈送給王修,自己則常日往王家請教,筆墨功夫倒也有些長進。

明正德年間,江浙一帶常有倭患,皇上卻終日隻尋玩樂,不修文功,不理武略,致使倭寇猖獗,去歲冬至,倭寇甚至打到杭州城下。王修常感歎命途多舛,想自己十年寒窗苦讀,雖然為官兩載,終究被奸佞陷害,上不能效忠王上,下不能平倭安民。這日晌午,眼見錢塘江水滾滾而來,眼前一片杏林果實累累,而自己忙活半生,有花無果,哪裏能及得上一片片豐碩的杏子樹?悲從中來,想到東瀛有樹,名櫻花樹,隻開花不結果,與自己命運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心生好感,忙教人將屋前杏子樹鏟平,種上櫻花樹,在木門上寫著對聯,“蕩平倭寇日,毀滅櫻花時”。

話說王修進京時候留下母女在杏子村,王修被排擠陷害抓進監獄的消息傳來,其妻孫氏整日憂心而死,其女王素被送到鄰村周家莊做了丫鬟,周家莊公子周天雄自幼尚武,因日夜練習陰柔武術,致使陽氣殆盡,雖已年過三十,娶妻三房,卻仍無子嗣。

王素姿色甚是動人,性愛花草,周天雄不好女色,唯獨對王素偏愛有加,不因她美色,乃是王素乖巧溫柔,對周太公和公子亦服侍得周全,因此周天雄每有陰鬱之事,常與王素訴說,二人感情直比兄妹。王修回到杏子村村西時,王素也跟著住回來了,想著父親年紀漸漸增大,自己當盡孝道。周天雄想念王素時,便會來此尋她。

這日,春光正好,王素正在江邊滌衣,忽見潮水大漲,王素看時,竟是一片紅潮,直要把江裏的太陽給染紅,紅似鮮血。王素大驚不已,忙將衣服收拾了,潮水不出片刻便襲至江邊,這哪裏是水?分明是血,在往岸上看時,竟有數具屍體被卷了過來,王素嚇得臉色發白,撇下木盆,往櫻花林疾奔,就在她叩開木門時,聽到一陣“救命…”聲,王素停住腳,再聽時,又有一聲“救命”傳來,王素定了心神,辨別救命聲是從江岸傳過來,大叫聲“阿也,難道大白天鬧鬼?”七魂嚇走了六魄,再想,定是有人未被淹死,忙去看,連翻了幾具屍體,直嚇得花容失色,再往前走時,潮水打來,鞋襪盡濕。王素直直腰,要擦汗休息,忽覺有東西抓住了腿,忙踢開那東西,看時,竟是一隻血手,王素正要去看,那腳底的屍體動了動,雙目微開,道:“救命……”王素忙去看了其他屍首,發現再無生還者,回頭將呼救者拉進了櫻花林。

王素畢竟年紀尚小,見了這麼多屍體,眼前又是一個滿身是血、隨時便要嗚呼哀哉的將死之人,自己沒有半點主意,要去跟爹爹商量對策,回頭看了眼那人,想起櫻花林常有蜜蜂、鳥兒來戲耍,害怕這滿身血跡的漢子會嚇壞這些鳥蟲,折了些樹枝花草將那人藏了個嚴實。

衝進院子裏,大呼“爹爹”,卻見門口立了兩個軍士,寒刀在陽光的照射下,隱隱透著紫光。王素推進門,見堂上坐著兩個身著鎧甲的將軍,爹爹站在一旁,她這才安心,也站到了一旁。

坐在左手邊的將軍道:“王大人,三年不見,你竟然在此安享天倫,全無當日恢弘之誌啊!”王修臉露愧色,道:“李將軍,你我同年中舉,一文一武,不想我文人耿直不阿,而你習武之人竟然溜須拍馬,居廟堂而不思忠君報國。”坐在右邊的將軍大怒,喝道:“你大膽!你現在乃一介布衣,竟敢羞辱朝廷命官!”立起對屋外道:“來啊,將王修拖下去斬了!”左邊的李將軍揮了揮手,道:“退下!”轉而笑著對王修道:“我和王大人同甘共苦,他說我兩句怎麼了?爾等豈可為難於他?”王修擺擺手,道:“李將軍不必多言。你今日光臨寒舍,有何事?”李將軍一拍腦袋,道:“哦,對了,差點忘了這事。王修,我來問你,你在這錢塘江岸,可見到倭寇賊匪?”王修驚道:“我這裏一直相安無事,哪裏來的倭寇賊匪?”右手邊的將軍道:“哼!當真沒有看到麼!窩藏朝廷要犯,可是要斬首的!”王修此前就被“莫須有”的罪名下了大獄,這次他以為又是遭人暗算,長歎一聲,道:“我是私藏罪犯了,你們拿我吧!”右手邊的將軍笑道:“李將軍,他已認了,我們拿人吧。”

王素眼見父親要被抓,急道:“二位將軍,我爹爹並沒有窩藏朝廷要犯,你們要抓壞人嗎?我剛才在江邊看到很多屍首了,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要的人。”右手邊的將軍道:“李將軍,我們確實將許家……哦,將倭寇的賊船打翻,因潮水襲來,阻隔了航道,才沒了他們蹤影。如若這小姑娘說的實情,我們可去一看。”

李將軍冷哼一聲,道“帶上王修和這姑娘,前去一看。”隨即衝出院子,直奔錢塘江岸,經過掩埋那血人之時,王素見眾人並未發覺有何不妥,捂了捂胸口,佯裝無事。

李將軍率人翻看了屍體,來報者都道:“確實是匪人。”李將軍問副將:“許家的公子何在?”眾人又找尋了個來回,副將回稟道:“並未見到。”李將軍臉現不悅,對王素道:“飄到岸上的就隻是這些屍首麼?可還有其他的?”王素道:“當時我在洗衣服,看到屍體飄來,著實嚇壞了,徑自跑回了家,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李將軍見王素天真爛漫,應該不會說謊,怎會想到她因見官兵欺侮父親,根本沒想和他說實話。李將軍哈哈一笑,下令道:“再往下遊查看!”又對王修道:“王大人,改日再來喝茶。”雙腳蹬了馬肚,飛馳而去。

眼見官軍遠去,王素道:“爹,他們是不是說少了一人?”王修仍看著李將軍遠去的背影,惆悵不已,並未聽到王素說話,王素拉了拉王修衣袖,王修淡淡一笑,道:“何事?”王素拉著王修走到掩蓋血人的地方,道:“他在這兒!”王修大驚,道:“何人在此?”忙來開花草樹枝,現出個血人來,嚇得血色全無,當下也不說話,將血人搬回家中。

王素見那人傷更重了,忙問王修怎麼辦。王修額頭冒汗,好在幼年時曾看過些醫書,也不答話,進進出出,燒了熱水,拿了些針線,備了些草藥,將王素推出房間。

王素在堂中足足等了三個時辰,方見王修滿頭大汗地出來,急問如何。王修洗淨了手,道:“那人背部和胸口各被砍了三刀,剛才我將他傷口縫合了,可惜我醫術不精,不知能否將他拉回鬼門關。”又問:“女兒,這是何人?怎會有刀傷?怎地掩埋在我的櫻花林裏?”王素道:“我不知道,他是和那些屍體一起被卷上岸的,我見他未死,便將他拉進櫻花林了。他不會是李將軍所說的倭寇吧?”王修沉吟道:“這李將軍名叫李依全,是跟我同年中的舉人,不過他是武舉人,性格乖張,現在官至征南大將軍,駐守杭州府。身負抵禦倭患之責,但…哼,他的為人,為父可信不過,況且他在錢塘江岸邊口口聲聲在找尋什麼許家公子,這事有蹊蹺。”對王素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暫且治好他,總是不錯的,慢慢詢問不遲。”王素點頭稱好。

自此之後一個月,王修每日上山采藥救治那大漢,話說天不絕人路,也是那大漢命不該絕,一日一日醒轉過來,王修父女大喜。

再過得幾日,那大漢已能勉強走路。王修心中懷疑他是倭寇,試探著問道:“壯士,感覺可好?”不想那大漢隻是閉著眼,並不答話。王修心道:“莫非真是倭寇?”突然目露凶光,“那可片刻都留不得。”王素道:“爹,李將軍喊他許家公子。”王修點頭稱是,猜想他是受了刺激,一時不能釋懷,以致不想開口說話。吩咐王素道:“素兒,你去周家莊找周天雄,讓他在江湖上查探近日可有許姓人家被朝廷滅門。”王素領命而去。

不過幾日,周天雄疾奔到王修家中,去房中看了許家公子,搖頭直歎氣,走到廳堂,說道:“王大叔,素素,我查探過了,李依全三個月前被調往杭州,任抗倭大將軍。那廝上任之後並不掃除倭患,反而打壓城中各大鹽商。”王修道:“李依全確實有些手段,可惜無忠義之心。”周天雄道:“杭州周遭水路盡被倭寇侵占,鹽商本就生計困難,加上李依全要收取重稅,杭州幾大鹽商紛紛封號。上個月,杭州僅存的大鹽商許能揚言將李依全貪贓枉法以及瀆職之罪上告朝廷,不想李依全反倒捏造了許家勾結倭寇的叛國之罪。”王素自小純潔,哪裏聽聞這等事情,嚇得花容失色,道:“李將軍怎可這樣胡亂冤枉好人。”周天雄冷哼一聲,道:“許家得知消息,要開船從錢塘江逃走,李依全得知消息,領兵來追,就在這江麵上打鬥了起來。許家一家老小,哪裏是這些豺狼猛虎的對手?終是一家慘遭滅門。”指著房門,道:“若不是王大叔救了許家公子,哦,他叫許英雄,許家恐怕是要絕後了。”三人看房門時,見許英雄竟直直立在門口,臉色蒼白,眼裏噙著淚水,直望著周天雄,道:“你說我許家被滅門了!”周天雄點頭,道:“杭州城內到處貼滿了李依全的告示,說已經將叛賊許家一網打盡,正到處捉拿於你!”王素一個月以來,一直悉心照顧許英雄,在她心中身受重傷的許英雄和茅屋外的櫻花林一樣,隻是她善行的對象。但今日聽聞許家被滅滿門,甚是憐憫許英雄,默默走到他身旁來,拉著他衣袖,輕聲道:“許家大哥,事已至此,你也別太難過。”王修捋須,踱著步子,道:“許公子,接下來你欲何為?”許英雄切齒道:“去杭州城,殺了李依全!”王修道:“你們打打殺殺,做秀才的不懂,但依在下看來,你身受重傷,內功亦不深厚。”又道:“三年前,我與李依全同去京城趕考,他中了當年的武狀元,身手著實不凡,傳聞他師從枯城無名俠,因武功在他所有弟子之中屬於末等,才被逐出師門。”周天雄搖頭道:“無名俠乃是塞北武術名家,與中原武林盟主謝無雙齊名,二人都號稱當世第一高手。李依全被逐並非因他武功末等,而是因他生性愛財,貪圖虛名。”王修道:“武林高手身懷絕技,被王府、富豪請為賓客也是常有的事情。隻是李依全三年內做到朝廷抗倭大將軍,除了武功高強,手段更是毒辣。許公子,你現在身體虛弱,老夫建議你養好身子再去報仇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