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大王也曾是小兵(1 / 3)

Chapter 1 大王也曾是小兵

我特別愛以“時尚帝”、“氣質帝”自稱。每每在班上“吹噓”的時候,會得到很多學生“嗤之以鼻”的反應,但是他們又大多認可在老師這個圈子裏麵,此人的氣質確實算得上“隻是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無法忘記容顏”的級別,甚至有人在下課問問題的時候,如何減肥、如何自信、如何保養、如何打扮這類偏門問題的比例都會超過背單詞怎麼會忘、考研如何準備這樣的“正經兒”問題。

我“不務正業”的名頭就此打響。不知道是臉皮天生比較厚還是什麼原因,我樂得此類評說,甚至享受其中,並且會找很多原由安慰自己:我所教的學生水平都比較高,“正經兒”問題少,說明我上課講授得清楚,側麵反映了我的講課水平。我對所謂“氣質”的追求,也許是很多滿腹經綸卻不太招人待見的莘莘學子的困惑,也是我區別於很多老師的特點。

沉醉在這種自我感覺良好的氛圍中,以及要為芸芸眾生答疑解惑的高尚願景裏,我曾經苦思冥想,在心中羅列總結,期望得出什麼家境出身高貴、自幼教養上乘的結論,並試圖開辟出除英語之外的冠以“上流社會氣質養成法”等名號的理論來教導學生。可是在我抓耳撓腮、盤腿運功、甚至像一休一般“格嘰格嘰”地在頭頂畫圓以後,我整個人都垮了下來,深歎一口氣:我哪有什麼上流社會、舉止高雅的過往,我是在拍灑狗血的電視劇還是怎麼著?我所回憶起那些有點塵封、恍若隔世的曾經,原來是那麼的麵朝黃土背朝天、彌漫著卑微卻又可愛的塵埃。

楷模和傳奇a

我出生在一個集鄉土、偏遠、落後等形容窮酸的詞彙於一體的小村裏,我們那個村以婦女能生名震四鄉。電視上那些“媽媽,我想跟你回家”之類的送子醫院在我們鄉準保開一個虧一世。我奶奶作為鄉中能生的婦女楷模,非常爭氣地生了11個,而且性別整齊地可以氣死葫蘆兄弟—他們畢竟最後還是出了一個葫蘆妹妹,和我的10個叔叔比起來,失色不少啊。

幼年的我看著家譜上一水兒的男丁,問奶奶:“奶奶,奶奶,你怎麼可以生出這麼多娃兒?”我奶奶昂起她婦女楷模的麵龐,撫摸我充滿好奇的小腦瓜,微笑而驕傲地答:“習慣了唄。”

我再長大了一點以後,有了更多的思維和推理能力了,於是問了我們家婦女楷模一個更深入的問題:“那你生不出第12個叔叔的時候,有什麼感覺哇?”楷模的臉一下暗淡下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好失落。”

奶奶是45歲時產下了我爸,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九,所以當我長大後聽到誰誰說38歲產子是高齡產婦的時候,我會立刻拿出我們家楷模來反駁他:“要知道,我的十一叔是在奶奶52歲時造出的。”這樣一個半輩子都大著肚子的女人,真是贏得了我們鄉所有鄉民的崇拜和敬重。用現在時髦的比喻來說,我奶奶擁有了一個“被上帝吻過的肚子”。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家庭裏麵懶洋洋地長大了。我本來想說“家族”,可是回想奶奶家的祖屋,和“族”這樣高貴的字眼放在一起百般不搭。

我在七八歲的時候,祖屋裏還沒有電,晚上都是點煤油燈。那時的我也甚是奇怪,並不熱衷和小夥伴們爬山上樹、下河闖田。

我最大的嗜好是在每個月圓的時候,兀自偷偷地把煤爐的閥蓋給卸下來,在裏麵盛滿煤油,小心翼翼地端到空曠的後山。那裏沒有樹林遮蔽,可以享受到皎潔月光的愛撫。然後我手擋著風,劃燃火柴。“呼”一下,整個煤油蓋就會旺盛燃燒。於是我雙眼堅定,雙手合十,再“嘿”一下推向火的上方,開始念念有詞。這不是什麼鄉野巫術,我那時隻是在心中假想自己是白素貞,在練“三昧真火”。

也許就是這般自娛自樂的精神,讓我現在人前台上都非常愛演;也因為那時我經常練“三昧真火”,所以尿床的毛病總是不見好,以至於楷模女士總是帶著憐憫的眼神端詳著我,然後憂心忡忡地搖搖頭。

楷模總有老去時。奶奶隨著我的長大,也慢慢地從鄉裏的風口浪尖隱退了下來。一個楷模倒下去,新的楷模頂起來。這個新的楷模離我更近,他就是我爸爸。爸爸大抵自覺在11個娃裏不算出挑:他身板瘦弱、個子嬌小,在“女人靠生、男人靠挖”的鄉裏十分吃不開。於是他周家的子孫喲~向太陽咯!

另辟蹊徑,棄農從文,開始日夜讀書、心懷四方起來,爸爸最後竟考取了大學,成績還衝出我鄉,在市裏排名第二,新的傳奇就這樣誕生了。

作為傳奇的當事人,爸爸的臉上開始彌漫著一股不食鄉間煙火的仙氣。他似乎不再滿足於在鄉間地頭上被人膜拜了,開始隱約盤算著什麼。有一天,“傳奇先生”告訴我和我媽,他要去請鄉長喝酒!我和我媽都覺得很詫異,因為“傳奇先生”從來就不是趨炎附勢之人,也極少把酒言歡。當然,十年節製一朝作樂,也沒什麼不可能的。

半夜,“傳奇先生”酩酊大醉地回到家裏,歡喜地把熟睡的我和我媽從床上拉起來,望著我們一個勁兒傻笑。我們看著這個平日裏的書生,心中不免發毛。我隻想拿出我的“三昧真火”來,看能不能給他驅驅邪。他突然開口:“你,你們知道怎麼著?”我們迷茫又憂慮地搖搖頭。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張紙,迷醉地望著它,突然雙眼一灰,就醉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我和媽媽費了老鼻子勁才把那張紙從爸爸手裏摳出來。我當時想,這是皇榜中了狀元麼?時代不對啊!還是彩票中了?“傳奇先生”沒這嗜好啊!

“農村居民……城市遷移……戶口許可表……”我媽借著月光艱難地辨認著上麵的字,我恨不得召出我的“真火”來照耀一下黑夜!

第二天,“傳奇先生”跟沒事人一樣,告訴我們,因為在湘潭,也就是毛主席的故鄉,要興建一個鋼鐵廠。這需要在各地調一些青壯年去支援建設,我們鄉分到了三個指標,於是他就在昨天的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把鄉長給……灌醉了。然後拿到了一個指標。

於是,我們就這樣告別了楷模和傳奇的故鄉,移民到了湘潭。

有的時候出身真的沒那麼重要。能夠生來顯赫、被稱為“富二代”、“官二代”的人永遠都是極少數。靠著一點點不走尋常路的精神、一些些不滿足現狀的心態,和一步步冒險癲狂的行動,也許,我們就開始真的成為傳奇了。至少於我,正是憑著爸爸當時的這一點點一些些,造就了我們家後來翻天覆地的改變。

媽媽的瓜兒b

在鄉裏,我家是“楷模+傳奇”的明星家庭,走過路過的鄉裏鄉親都得對著我家大門膜拜禱告。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家突然暗淡得像大霧彌漫的倫敦夜晚,穿透不出任何光線。不僅如此,“鄉巴佬”、“土鱉”這樣的稱號還如影隨形。

最開始我家住在一個過渡房裏麵,十幾戶相連的平房,公共廁所。十平米的房子,放下一個床後都隻能沿著牆邊走。女人可能逼不得,長期生活在楷模和傳奇的陰影下,我媽終於爆發了神力,硬生生地在“蝸居”裏隔了兩平米出來養小雞。所以在我小時候,耳朵裏充盈的都是歡快的“嘰嘰嘰嘰”聲,倒也愉悅。更神奇的是,我媽把門口的土翻翻整整,在上麵種起菜來,還都是大型菜,南瓜、冬瓜、絲瓜,好不熱鬧。現在回想起來,我媽又不姓王,為何隻對瓜有莫名的執著。那些瓜纏纏繞繞,長勢喜人,甜蜜得可以讓爾康和紫薇自卑死。好在當時沒有城管,不然我媽肯定被冠以“破壞城市公共用地”罪,端著牢飯在裏邊兒啜泣著。

更沒料到的是,我媽隻執著於“種”的本身,並不急於讓天天看著饞著的兩位男士享受到這種瓜得瓜的美好結果。我記得眾瓜中,有一隻冬瓜格外搶眼:下盤穩健,圓潤敦實,給人一種莊重之感。我懷疑現在的“植物大戰僵屍”裏的倭瓜在它麵前都會先叩三個頭,大叫“祖師爺好”。我媽每次經過它時,都流露出一種“為什麼你不是我兒子”的遺憾。每天在滋潤眾瓜的時候,我媽總是會最後愛撫一下那個冬瓜,再喃喃自語,親密地訴說著什麼。

大抵出於對那隻冬瓜的嫉妒,我常常憤恨地望著它。每當我媽不在的時候,我甚至會衝上去給它一掌,對,就是我練“三昧真火”時候“嘿”的那一掌。可是那一掌抵不上我媽給它的愛那麼紮實。往往我被掌風反彈得自己疼個半死,而它依然如鍾如山般泰然地處在那兒,不動分毫。它的皮囊在陽光的反射下格外亮堂,映襯得我就像地裏黃的小白菜一樣,幹癟土氣。終於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跟我媽說:“媽,把那個冬瓜做了吃掉吧!”我媽驚詫地望著我,立刻收回了那種“兒子比不上冬瓜”的眼神,說:“再長長。”

有一天早上我還在睡夢中,聽到一個女人的哭聲。尋聲而去,發現是媽媽對著眾瓜們嚎啕。我邊揉眼睛,邊說:“咋的了,老媽?”她泣不成聲地回答:“我的瓜兒啊……!被哪個挨千刀的小偷……偷……走……了……!”

聽罷,我喜從中來,心滿意足地回到床上安穩地睡了一個回籠覺。

從此以後,我媽對於種菜變得意興闌珊,終於把對瓜兒們的愛重新用回到我的身上來。可這一轉變,又有點用力過猛。也許是太過懷念那個冬瓜,她開始給我添加無數營養,使得我的體型迅速趕超了它。我記得那時候我的同學們還在抽條,開始慢慢拔節長高,一個個都瘦得跟三天沒吃飯的孫悟空一樣,而我卻像瓜神附體,體檢的時候體重是別人的兩倍左右,體檢醫生感歎地說:“你媽媽真愛你!”這下可壞了,沒有小朋友願意跟我玩,他們都說我是“巨獸”。我一下從瓜果進化成了動物,本來應該高興;可是這個動物不僅沒有同伴,連老師們都不看我一眼,仿佛看我一眼,眼眶中就會滿得容不下任何其他風景。

那時候,甭管是元旦還是兒童節,學校一般都會組織兒童的活動。小朋友在台上癲狂地演出,家長們在底下癡狂地觀賞。而我,作為一頭“巨獸”,從來沒有上台的機會。久而久之,我變得內心怪癖,看著那些同齡人的歡樂總覺得無比反胃。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那麼歡快地唱著《兩隻老虎》,明明是很悲傷的內容,“一隻沒有眼睛”、“一隻沒有耳朵”,他們怎麼還能嘲笑這兩虎兒“真奇怪,真奇怪”!我對這一雙虎兄弟可謂是感同身受,感覺對於這個冷淡的人世興味索然。

我更憤慨的是,他們唱《泥娃娃》的時候,明明詞中說著“他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卻被輕快地唱出歡樂滿人間的感覺。也許那時候,我沒有那麼清晰的憤世嫉俗之感,但是我經常在心裏暗下決心,不要跟這些冷漠世俗的城裏孩子做朋友。我開始懷念鄉裏的月光和我家那破舊卻輝煌的祖屋。那個被我練過的煤爐蓋是否還攔得住恣意的爐火?那些濕了又幹的床單是否還牽動著奶奶的眼光?

我媽數次混在“癡狂”的家長中,卻發現上麵“癲狂”的身影中沒有她人瓜合一的寶貝兒子的身影。終於有一次,她按捺不住了,跑到班主任辦公室,義正言辭地詢問:“老師啊,為什麼不讓我兒子上台演出?其他家的孩子都在啊,可不帶這麼欺負我兒子的啊!”班主任諱莫如深地望著她,拿起桌上熱氣氤氳的茶杯,不緊不慢地吹了吹,喝了一小口,陰陽怪氣地說:“我也有難處好伐啦!我也要考慮隊形整齊的啦,誰讓你兒子一個人要占三個人的位置!”從此以後,我媽再也沒有出現在“癡狂”的人群中了。

不知道現在媽媽經常看到偌大的舞台上,隻有我一個人在舞動、演講,所有的聚光燈都打在我身上,所有的掌聲都為我準備,她是否還記得當年的冷言冷眼呢!

孤獨這種事c

你們一定還惦記著我那曾經是一代“傳奇”的老爸怎麼樣了吧。

作為支援鋼鐵廠建設的“壯丁”,雖然他的身材達不到“壯”,比“丁”還是魁梧些許。沒有背景關係的他進入了鋼鐵廠當起了電工。

電工服是四季不變的裝扮,胸前的口袋永遠插著一根試電筆,安全帽一戴上眼睛就給全遮住了。遠看跟小時候玩電遊裏的“水管工”極像,如果是現在,我一定幫他報名參加電動遊戲的cosplay,那叫一個惟妙惟肖啊。

當然,電工遠遠算不上一個厲害的工作,微薄的收入不知何時能讓我家搬出“與雞共舞”的過渡房。好在我爸也沒有沉迷在“北鄉傳奇”的頭銜裏,白天在廠裏當電工,晚上到各家各戶去修電器。那時候還沒有維修站這一說,電器質量怕連現在的山寨貨品都不如,所以我爸的修理手藝一下大火,大有“傳奇再現”之勢。冰箱、電視、洗衣機、空調,甚至遊戲廳裏那時蓬勃出現的“老虎機”隻要出了問題他都能妙手回春。如果是現在,我一定給他取個英文名,叫“Repair it all”,翻譯成中文,法號“無所不修”。

在“不修”同誌的努力下,我們家很快搬出了過渡房,住進了居民樓。麵積可是大了不少,有24平米了。當然,24平米是不足以“五髒俱全”的,我就在客廳裏搭了一張不足一米寬的鋼絲床,在上麵一睡就睡到16歲。所以,看到現在的商品房打著“80平米精品小戶型”的口號,我想,那我們當時住的敢情也算“精品中的精品”咯?

後來,不到十年的時間,我買了人生的第一套房,它的廁所麵積就快趕上當時整個房子的大小,每一間房都可以近在咫尺看到湘江,無時無刻都可以體會“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感覺。我當著朋友和學生的麵時外表淡定冷靜,進門以後卻經常欣喜地從門口跑到最裏麵的觀景露台再狂奔回來,那路程仿佛有幾光年般遙遠。

物質條件的點滴改進並沒有能真的讓爸爸回到傳奇的過去。修理電器畢竟是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作。誰家東西壞了,叫爸爸去的時候恭恭敬敬,好像給家裏請尊佛一樣——畢竟誰也不希望自己晚上洗涼水澡、衣服洗出來比沒洗還黑。可是,佛光普照、萬物複蘇以後,他們就會立刻露出討價還價、哪來哪去的嘴臉,直到下次水再變涼、冰箱變熱,又笑嗬嗬地來請佛。那個臉變得自然、變得天衣無縫啊,“變臉大師”彭登懷看到了恐怕都會重新拜師學藝。

更嚴重的問題是,他白天辛苦上班、晚上佛法出遊,導致佛的親屬都對其緣慳一麵。媽媽也在鋼鐵廠裏尋得一份工作,給火車稱重量——當然不是像女超人一樣,“嘿”一下就可以把火車掂量起來。

其實就是火車開到一個特殊儀器上,她負責統計數據。怎奈火車一般都在晚上運貨,所以她每晚就真得像超人一樣,去和火車親密接觸。於是我家一男佛一女超人,天天拯救世界、飛來飛去,這下就苦了英雄的家人,也就是我。

每天晚上我幾乎是一個人待在家裏,百無聊賴。每當孤獨時,我總不自主地站在陽台上,憂鬱地看著月光,感召著它傳遞的訊息和能量。我常常恨不得自己可以突然變身,成為真正的“巨獸”;或者換上超短裙,呼喊著:“月之冕,出擊!”

孤獨這種事,對於每個孩童來講都還隻是隱約的感受。我在他倆“我們也是努力賺錢為你”、“思崽一個人在家最勇敢了”等諸如此類的安撫下,漸漸習慣了晚上一個人待著。一個人吃完媽媽走之前做好的飯,一個人看“天馬流星拳”或者“大風車吱溜溜地轉”,一個人做做作業看看小人書,然後開著燈上床睡覺。每天的生活都好像許仙出家金山寺以後一般的規律。

還記得有一天,我大概是在《動物世界》裏看到了對蛇的記錄。跟大多數人一樣,那利的牙齒迅速在我幼小的心靈上啃噬出一個巨大的黑洞。那些畫麵讓我整晚都局促不安。於是我早早縮進被窩,把頭蒙住,還時不時地探出頭來,生怕那怪物會突然出現。那時我還突然想到,在我當時最愛的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裏麵,許仙知道白素貞是蛇精以後,還那麼愛她,真是勇敢。那,就是真愛!

在這些奇思異想、擔驚受怕之後,我竟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我過了十幾年都還記得的荒誕無比的夢。夢裏麵,我化身成了一個小牧童,在山中放牛采藥,看到一個和尚在躡手躡腳、慌慌張張地前行,便跟了上去。隻見這禿頭和尚鬼鬼祟祟地走進一個山洞,洞內奇花異草,霧氣繚繞,我都快跟丟了。還好濃霧中和尚的頭熠熠生輝,照耀著我前行的路。突然眼前一陣黑影閃過,和尚大叫:“不好!”我定睛一看,那黑影居然是隻巨大的蜈蚣!我胸中一陣熱血往上翻湧,禁不住“啊”的大叫一聲,結果那蜈蚣轉頭看見了我,立刻飛將過來。我趕忙轉身逃跑,結果一下被腳下的藤蔓絆倒了。我心一沉:我就這樣死在夢裏了麼?這是到了第幾層,快醒啊!我抱著頭,緊閉雙眼,等待著惡魔的懲罰。萬籟就這樣俱寂下來,等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發生。我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發現蜈蚣在我兩尺開外的地方,死了——它被我摔倒時脫手飛出去的采藥用的鐮刀正中命門,一命嗚呼。佛祖說:“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果然很有道理。

我驚歎自己天生神力,爬將起來,看到那禿頭和尚還在不遠處的地上哆嗦。我走過去,邊扶他起來,邊安慰:“親愛的,你沒事兒吧?”

那和尚不知是還在蜈蚣的陰影中,又或是被我這俗家人一句“親愛的”震驚了,依然顫抖不止,喃喃道:“謝……謝……謝施主。”我爽快地回答:“我不姓謝,您也甭客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乃是正常之事。這荒山野嶺的,老人家您還是別晃悠了。”他也慢慢平靜了下來,說:“少俠菩薩心腸,貧僧能否還有一事相求?”我答:“好說好說,有能做到的盡管提。”他訕訕道:“這個,我在這山裏幾天了,找不到食物,餓得眼冒金星了……”我說:“好辦,我就幫您找去。”他緩和道:“不用了,這不就有麼!”刹那之間,那個光頭就像破了的繭一樣綻開,一個巨大的蛇頭從裏麵向我猛撲過來,巨大的獠牙像一道寒光瞬時把我包圍撕裂……

這個夢真是讓我“撕裂”到如今。我當時真是在淚眼矇矓、哭天搶地中醒過來的。那一刻隻有一個念頭:逃出這個可怕、孤獨的家。

我立刻掙脫夢魘,抓著衣服衝進了粘稠的夜色裏,邊哭邊抓著路上認識的鄰居問有沒有看到我爸。大概是有人說在我們那的電遊廳看到我爸在修老虎機,於是我瘋子一般朝著“老虎”的方向衝了過去。那老虎可比變成了大蛇的和尚萌多了。而且那裏,還有我們家的“傳奇”,我心中的佛。他的肩膀雖然不那麼寬厚,卻一直扛起了我們家的希望,他一定會救我升天,哪怕真有蛇妖,他也會用金缽把它收了。

我終於衝到了電遊廳,遠遠看到我爸佝僂著腰,單膝跪在一台老虎機麵前——那場景我很熟悉,他是在幫玩家掏出被機器卡住的遊戲幣。我想立刻衝過去抱住他,那種渴望,就算劉翔在旁邊,也一定比不過我當時想跨越孤獨和害怕所迸發的力量。可是,我跨到旁邊的時候,發現還有一個猥瑣醜陋、染著黃發、嚼著檳榔、耳朵上夾著煙、煙上分明還沾著幾坨頭皮屑的小混混站在我爸旁邊。他雖然矮小,但卻像一座五指山擋在那。他正指著我爸,囂張地、唾沫橫飛地叫罵道:“你怎麼這麼蠢,一個幣半天都掏不出來!老子要是輸了,就是你這個鄉巴佬帶來的晦氣!”

我聽著那些愈發汙穢不堪的話語,臉上的淚頓時風化:為什麼我心中的神,就這樣被人隨意踐踏?

為什麼我會那麼的孤獨和絕望?為什麼我自己的出身會那麼可悲?

哪有那麼多個“為什麼”啊,長大後我終於明白,我們本來都是俗世的微塵,隻是有些微塵接受了自己的卑微,就隨風飄蕩,沒入煙海。

而有些塵埃卻堅信自己是金子,這信念久了,終會煥發耀眼的光輝。

你想特別嗎?d

我的鬱鬱寡歡終於引起了爸媽的注意。有一天晚上,他們竟意外地都沒有出去。更奇怪的是,他們一直小聲地討論著什麼,不想被我聽見,好像要把我賣掉一般。討論到中場休息時,兩人還輪番地用一種深沉而複雜的眼神望著我,弄得我無比心虛:難道是老師告訴他們我在學校裏掀同桌女同學裙子的事兒?她不是罰我蹲了半個小時馬步,答應我不會告訴他們麼?

我還在那裏心猿意馬的時候,我爸走了過來,說:“我要和你談談。”

“唔。”我忍住心裏的不安。

“你今天……”這個停頓好漫長,足以讓我在心裏把班主任的不誠信咒罵一萬遍了,他接著說,“……在學校裏幹嘛了?”

“就上課啊,寫作業啊……我真不是故意要……”我敵不過這種心理戰,準備在用酷刑之前先爭取坦白從寬吧。

“好了。”他好像無心聽我的述說,打斷我,“我和你媽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先回家不等我們來接你。我們有時候是太忙了,你不怪我們就好。”沒想到他竟露出了一些自責的神色。

他繼續說:“你看我們家情況比較特別,那,你想‘特別’麼?”我有點聽不懂這繞口令一樣的話,又伴著一些心虛,隻好回答:“想啊,而且我們同學都覺得我比較特別。”當然,我把特別後麵諸如“特別胖”、“特別怪異”、“特別討厭”這些我常常得到的形容詞給封鎖了。

“嗯,那就好。我們想讓你變得更特別一點,所以想送你去學一門藝術!”

藝術?好崇高的字眼啊!我眼前馬上浮現出小時候在鄉裏的時候,那些把臉抹得比猴屁股還紅的半老徐娘,在我們村裏簡陋搭建的舞台上興奮地、喜慶地狂扭秧歌。那舞台、那燈光、那場麵、那台下看得如癡如醉的漢子們,交織出了我對藝術的定義。

“好啊。”我有種莫名的悸動。

“那你想學什麼藝術呢?”爸爸看我很願意,立刻跟上。

“扭秧歌!”我眼都沒眨一下,清脆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