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下)
這石塊是如此的巨大,大到讓蒙格翔他們從這一塊爬上另一塊竟然要費上好半天的時間,而且每塊中間,都隔著一道很深的溝壑“嗷——”
蒙格翔被一陣劇痛刺醒了。
不,與其說是劇痛,倒不如說是陽光。眼睛還沒睜開,一縷陽光便隔著眼皮直射進了他的眼底,叫他從眼到心都感到一片亮堂。
是的,亮堂。
他叫了一聲之後,反而冷靜了下來,盡管疼痛仍像紅蠍子那樣高高地翹著尾巴在他腿上爬著(紅蠍子?哦,他怎麼想到了這個該死的紅蠍子)。他記起了在跌進這片坡地之前他所在的小分隊來。
小分隊?是的,作為特別小分隊,他們在這幾近原始的高原荒區走了近半個月了,不知是迷了路還是地圖坐標有誤,反正他們小組由原來出發時的七個人到現在隻剩下兩個人,卻仍未走出這片蠻塬。
想到七個人,他便想到第一個死去的大胡子。大胡子其實沒有胡子,隻是因為他有事沒事總愛說他喜歡西方人的大胡子,憧憬著將來等戰爭結束後要當一名藝術家,最好是彈鋼琴或是拿根小樹棍站在樂隊前揮著的那種。蒙格翔便經常與他開玩笑或扯幾根草莖或撕裂幾片樹葉粘在他的嘴唇上,給他充當大胡子。他也不惱;非但不惱,而且還時常一邊用手托著那“大胡子”防止掉下來,一邊問著其他兵士說他的大胡子漂不漂亮。可是,在剛進入沙漠不久,一天宿營後開拔,當兵士們都站了起來,他卻再也站不起來了。對他的死因,一直是個謎,小個子堅持認為他是被毒蛇咬死的,可是蒙格翔查看了他的身體,卻沒發現有一處被咬過的痕跡;後來分隊長說,可能是一種沙漠中的紅蠍子,據說被蠍子蜇過之後不留痕跡。
而小個子的死,則是所有人眼睜睜看著的。
那是在穿到沙漠腹地時的事。
接連的行軍,使他們的體力幾乎耗到了零點;這倒也罷,可更叫他們難以忍受的是,沙漠中常常會出現幻覺,明明前麵仍是一片沙荒,可你看去,卻是一片綠洲或是一片水域。那天他們正艱難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突然,小個子用手指著前麵叫了起來:“看,有人家。我們終於走出沙漠了。”說完,興奮地向前跑去。巧的是,當小個子剛說完,忽地刮起一陣風來,等大家好不容易用手揮去眼前的黃沙,卻隻能看到小個子的背影在不遠處一聳一聳地向前跑著。
“不好,小個子……”
分隊長剛喊出這幾個字,嘴巴便被又一陣風刮起的沙子灌滿了。接著,一片“嚓喇喇”的聲音,就像一陣暴雨一樣從兵士們的身邊向前卷去,待蒙格翔好不容易從沙堆中掙出身用眼看去,一層沙浪,已然浪到了小個子的身後;而小個子此時的身影,則像是隔著一層蒸汽一樣,模糊而顫動。
“小個子——”
人們就這麼隔著那層“蒸汽”,眼睜睜地看著小個子被從後麵浪上來的沙層一層一層地掩去了。等到戰友們拚了命地跑過去,哪還有小個子的身影;有的,隻是一片好像剛才什麼也沒發生過的黃沙。
而接下來三位兵士的犧牲,則比大胡子和小個子死的更加淒慘。
缸子——那個一天到晚總愛將一個喝水用的缸子掛在褲腰帶上的戰友,還有將軍——那個嘴上一說話就說“我要是當了將軍”的報務員,卻犧牲在走出了沙漠的那一天。
那天他們終於相扶相將、狼狽不堪地走出了沙漠,看到一片真正的綠洲,所有的人都哭了,跪在地上,放聲痛哭。等到眼淚流幹了,他們心上的沙塵,也被淚水衝刷幹淨了。於是,向總部報告過他們現在的地理方位之後,幾個人聳身一搖,抖擻精神,開始向對麵的綠地進發。
甚至在進發的途中,蒙格翔還禁不住慶幸,唱起了很小的時候奶奶常教他唱的一首歌——
青青(那個)山,晶晶(那個)河
河邊山上有個小放牛
晶晶(那個)河,青青(那個)山
山下河邊有個俏姑娘俏姑娘望著放牛郎
叫一聲,(哎呀呀吱咯棱噔呦)
牛哥今晚可有空
(幹啥)
有空咱倆去後山坡後山坡,後山坡,
後山坡那邊有個暖窩窩……
還沒等蒙格翔唱完,缸子和將軍便一邊一個摟了他,學著那在奶奶唱來非常好聽的“暖窩窩”;當然奶奶唱時,那句襯詞“哎呀呀吱咯棱噔呦”,唱的也是非常好聽。
可令他們萬萬沒想到的是,在這沙漠邊緣,竟然會有沼澤。
由於興奮,將軍再一次地向總部報告完後,摘下耳機,將報話機往身上一背,一邊哼著剛剛蒙格翔唱的“暖窩窩”,一邊率先向對麵走去,缸子緊隨其後,蒙格翔與另一名兵士胖老婆由於幫著分隊長收拾地圖,所以落在他們兩人的後麵。
五個人分成前後兩組向著那片綠洲走去,雖然看起來他們的步伐有些疲憊,但他們的精神卻都很昂揚。
陽光不是很強烈,一陣陣小風,不時地將對麵綠洲上的綠色空氣和將軍那雖然不著調但聽起來卻確實是歌的歌聲送過來,使他們的心情格外地舒暢。空中不時地飛過一些不知是蝴蝶還是枯葉但他們願意將它們當成是蝴蝶的小飄浮物。有幾隻鳥,雖然飛的極高,仰頭看去隻能看到一個黑點,但那叫聲,聽起來還是格外有生機,比起沙漠中的風聲來,簡直是天籟。
可就在這美好的時刻,不幸如一隻躲在草叢中的猛虎,一下跳了出來。隻見一直哼著歌聲的將軍突然傳來一聲驚叫,等蒙格翔他們望去時,他已隻剩上半身還露在外麵了——伸著,正努力地想夠著向他伸著的缸子的手。
“缸子,危險!”
分隊長大叫一聲,與蒙格翔三個人忙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
可是,雖然他們連續喊著“危險,不要拉”,但缸子還是在將軍隻剩一雙手在外麵抓著時將自己的手遞給了將軍。於是,在將軍沉沒了的位置,缸子與先前的將軍一樣,隻剩下了半截身子。
“將軍!”
“缸子!”
蒙格翔一邊叫著一邊就要往前衝,可他的後脖領被分隊長死死地給揪住了。
“不能去,那是泥沼!”分隊長紅著眼睛大叫。“胖老婆,快,找樹枝!”
樹枝!
哪裏有樹枝?這裏連樹都沒一棵,哪裏有樹枝?
“缸子——”
分隊長、胖老婆,還有蒙格翔,三個人就這麼看著缸子在眼前漸漸消失卻束手無策……
前麵的路,是不能走了。擦幹眼淚,三個人開始調整方向,準備向前側行,看看能不能繞過這片吃人的泥淖。將軍不在了,與總部的聯係也就被切斷了,好在,分隊長身上還有一份地圖,否則,他們連方位也找不著了。
胖老婆心情看起來很沉重,一邊走著,一邊嘮嘮叨叨地自言自語著:“看來,娶個胖老婆,得要下輩子了。”這個時候,他還在念著他的美好理想——兵士們清一色都是男人,男人在一起總是要談談女人的,談到女人,胖老婆總是說戰爭結束後,他一定要娶一個胖老婆,並且每當說時,他還微閉上眼睛,憧憬地說:“啊,那胖胖的身體,多有肉感啊。”雖然立即有兵士在他的頭上刮上一巴掌,說:“你就不怕她彈性太大將你從她身上給彈下來”,但他卻毫不介意,仍咂吧著嘴,想象著他的“肉感”胖老婆,因此,自然而然地,他便得了“胖老婆”這個雅號。
“別在那嘰嘰歪歪了好不好。”分隊長看上去有點煩地瞪了一眼胖老婆。
蒙格翔緊走幾步,與胖老婆並排,仄過頭,對他開著玩笑說:“胖老婆,知足了吧你,你連胖老婆都想過了,而我到現在連老婆什麼模樣都沒想過。”
胖老婆臉不偏眼不斜不理不睬昂著頭隻顧往前走著。
分隊長見狀,覺得剛才也許不應該那樣說他,這個時候,這一分鍾甚至這一秒鍾還在說話,下一分鍾或是下一秒鍾還能不能說話,誰也不清楚,他說說他心中的女人,又有何不妥!
於是,他也小步跑上前,走到胖老婆的另一邊,似對蒙格翔實是對胖老婆道:“完成這次任務後,我們回去都他媽的找個女人結婚,怎麼樣?”
見誰也沒有理睬,分隊長想想又道:“蒙格翔,你老實說,摸沒摸過女人?”
蒙格翔就笑。
“你小子,在軍校受訓時,準摸過小護士。”
“不對,分隊長,你這說的可不準確;嚴格地說,是小護士摸過我——”
而胖老婆一聽說到小護士,勁頭一下就來了:“那幾個護士,嗨,請我摸我也懶得動她一指頭。”
“怎麼了?”
“你看那樣兒——”胖老婆邊說邊扭動著身子,“瘦得像麻竿還扭呀扭,簡直就是一美女蛇。”
“哈哈哈……”蒙格翔和分隊長被胖老婆那“東施效顰”的扭姿給逗樂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那幾個小護士,看上的是——”
“是誰?”分隊長忍不住地問。
蒙格翔就故作神秘地側過頭,輕聲地問胖老婆:“告訴分隊長嗎?”
“告訴。”胖老婆倒好,一本正經,“兵士連死都不怕,還怕你告訴我看上誰。”
“看上誰?”
“他呀——”
蒙格翔剛要說出胖老婆看上誰來,卻不想,左邊的分隊長沒事,右邊的蒙格翔也沒事,偏偏走在中間的胖老婆竟突然大叫了起來:“啊!”
分隊長和蒙格翔忙低頭看去,隻見一條肚皮上泛著花斑紋的毒蛇,不知怎麼居然從胖老婆的褲管上爬下來正向不遠處逃遁。
蒙格翔本能地將手伸到腰間;伸到腰間,蒙格翔這才想起,他們這支小分隊執行特殊任務,在出發前,已將所有槍支包括手雷全部上交了。
“快!”
分隊長二話沒說,叫喊一聲之後,立即半跪下身,“嘶”一下撕開胖老婆的半截褲管,查找起毒蛇的牙痕來。
可是,找了半天,分隊長竟然沒能找到一星半點的毒蛇咬痕,就連小紅點也沒有。雖然分隊長一邊找著一邊問著胖老婆哪兒疼,在哪兒,可胖老婆一會說是小腿,一會又指著大腿,再一會,又說是腳,等分隊長找完他說的位置沒有找著再來問他,他卻滿臉紫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蒙格翔一邊抱著胖老婆的頭,一邊鼓勵著他努力睜開眼。可是,望著望著,胖老婆的眼睛便腫得再也睜不開了。
“胖老婆!”
分隊長滿頭大汗地邊找著邊叫著。
“胖老婆!”
蒙格翔緊緊地摟著胖老婆,大顆大顆地掉著眼淚。
胖老婆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可是,分隊長和蒙格翔聽到的卻是一聲咬碎牙齒的“咯吱”聲。
“胖老婆——”
前後不過三分鍾,胖老婆便永遠不能再說“胖老婆”了。
掩埋好胖老婆,分隊長與蒙格翔坐在地上,半天誰也沒說話,誰也沒起來,隻那麼有些癡傻地精神有些恍惚地漫無目的地望著對麵的那片綠洲……想到這裏,蒙格翔的手不由緊緊地攥了攥,眼中的“亮堂”似一扇門,隨著微風,不時發出“哐當”之聲忽開忽關,將他的心“哐當”得一會兒陰一會兒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