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記(3 / 3)

看新書的風氣便流行起來,我也知道了中國有一部書叫《天演論》《天演論》,英國赫胥黎(T.Huxley, 1825—1895)《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他論文》中的前兩篇,嚴複譯述。。星期日跑到城南去買了來,白紙石印的一厚本,價五百文正。翻開一看,是寫得很好的字,開首便道:

赫胥黎獨處一室之中,在英倫之南,背山而麵野,檻外諸境,曆曆如在機下。乃懸想二千年前,當羅馬大將愷徹愷徹(G.J.Caesar,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統帥,曾兩次渡海侵入不列顛(英國)。未到時,此間有何景物?計惟有天造草昧……

哦!原來世界上竟還有一個赫胥黎坐在書房裏那麼想,而且想得那麼新鮮?一口氣讀下去,“物競”“天擇”也出來了,蘇格拉第蘇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通譯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柏拉圖(Platon,前427—前347),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弟子。也出來了,斯多噶斯多噶(Stoikoi),通譯斯多葛,指公元前四世紀產生於古希臘,中經傳播轉變,存在到公元二世紀的一個哲學派別。也出來了。學堂裏又設立了一個閱報處,《時務報》不待言,還有《譯學彙編》《譯學彙編》,當為《譯書彙編》,1900年我國留學生在日本創辦的一種月刊,譯載東西各國政治法律名著,如盧騷的《民約論》,孟德斯鳩的《萬法精理》等。後改名《政治學報》。,那書麵上的張廉卿張廉卿(1823—1894),名裕釗,湖北武昌人。清代古文家、書法家。一流的四個字,就藍得很可愛。

“你這孩子有點不對了,拿這篇文章去看去,抄下來去看去。”一位本家的老輩嚴肅地對我說,而且遞過一張報紙來。接來看時,“臣許應騤許應騤,廣東番禺人,清光緒年間曾任禮部尚書,當時反對維新運動的頑固分子之一。這裏所說的文章,指1898年(清光緒二十四年)5月4日他的《明白回奏並請斥逐工部主事康有為折》,見同年5月24日《申報》。跪奏……”,那文章現在是一句也不記得了,總之是參康有為變法康有為變法,康有為(1858—1927),字廣廈,號長素,廣東南海人。清末維新運動的領袖,主張變法維新,改君主專製製為君主立憲製。1898年(戊戌)他與梁啟超、譚嗣同等由光緒帝任用參預政事,推動變法;從同年6月11日光緒帝頒布變法維新的詔令,到9月21日以慈禧太後為首的保守派發動政變,變法失敗,共曆時103日,故又稱戊戌變法或百日維新。的;也不記得可曾抄了沒有。

仍然自己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一有閑空,就照例地吃侉餅侉餅,一種山東燒餅,大約三寸見方,兩塊連在一起,中間勒上一刀,掰開就成兩塊,南京叫侉餅。,花生米,辣椒,看《天演論》。

但我們也曾經有過一個很不平安的時期。那是第二年,聽說學校就要裁撤了。這也無怪,這學堂的設立,原是因為兩江總督兩江總督,總督,清代地方最高軍政長官。兩江總督在清初管轄江南和江西兩省。1667年(清康煕六年)江南省分為江蘇、安徽兩省,仍與江西省並歸兩江總督管轄。(大約是劉坤一劉坤一(1830—1901),湖南新寧人。1879年至1901年間數任兩江總督,是當時官僚中傾向維新的人物之一。罷)聽到青龍山的煤礦青龍山的煤礦,在今南京官塘煤礦象山礦區。作者等當年所下的礦洞即今象山礦區的古井。出息好,所以開手的。待到開學時,煤礦那麵卻已將原先的技師辭退,換了一個不甚了然的人了。理由是:一、 先前的技師薪水太貴;二、 他們覺得開煤礦並不難。於是不到一年,就連煤在那裏也不甚了然起來,終於是所得的煤,隻能供燒那兩架抽水機之用,就是抽了水掘煤,掘出煤來抽水,結一筆出入兩清的賬。既然開礦無利,礦路學堂自然也就無須乎開了,但是不知怎的,卻又並不裁撤。到第三年我們下礦洞去看的時候,情形實在頗淒涼,抽水機當然還在轉動,礦洞裏積水卻有半尺深,上麵也點滴而下,幾個礦工便在這裏麵鬼一般工作著。

畢業,自然大家都盼望的,但一到畢業,卻又有些爽然若失。爬了幾次桅,不消說不配做半個水兵;聽了幾年講,下了幾回礦洞,就能掘出金銀銅鐵錫來麼?實在連自己也茫無把握,沒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的那麼容易。爬上天空二十丈和鑽下地麵二十丈,結果還是一無所能,學問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這兩句詩出自唐代白居易《長恨歌》。了。所餘的還隻有一條路:到外國去。

留學的事,官僚也許可了,派定五名到日本去。其中的一個因為祖母哭得死去活來,不去了,隻剩了四個。日本是同中國很兩樣的,我們應該如何準備呢?有一個前輩同學在,比我們早一年畢業,曾經遊曆過日本,應該知道些情形。跑去請教之後,他鄭重地說:

“日本的襪是萬不能穿的,要多帶些中國襪。我看紙票也不好,你們帶去的錢不如都換了他們的現銀。”

四個人都說遵命。別人不知其詳,我是將錢都在上海換了日本的銀元,還帶了十雙中國襪——白襪。

後來呢?後來,要穿製服和皮鞋,中國襪完全無用;一元的銀圓日本早已廢置不用了,又賠錢換了半元的銀圓和紙票。

十月八日。

(原刊1926年11月25日《莽原》第1卷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