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人不懂這一套。風行美國各地的“蛤羹”(ciam chowder)味道不錯,裏麵的番薯牛奶麵粉大概不少,稠糊糊的,很難發現其中有蛤。現在他們動起“蛤王”的腦筋來了,切碎古異德克製作蛤羹,並且裝了罐頭,想來風味不惡。
一九八六年五月七日台灣一家報紙刊出一則新聞式的廣告,標題是“深海珍品鮑魚貝——肉質鮮美好口味”。鮑魚貝的名字起得好,即是古異德克。據說日本在一九七六年引進了鮑魚貝,而且還生吃。在台灣好像尚未被老饕注意,也許是因為我們的美味種類已經太多了。
貝類之中體積最小者,當推江浙產的“黃泥螺”。這種東西我就從未見過。菁清說她從小就喜歡吃,清粥小菜經常少不了它。有一天她居然在台北一家店裏瞥見了一瓶瓶的黃泥螺,像是他鄉遇故知一般,掃數買了回來。以後再買就買不到了。據告這是海員偶然攜來寄售的。黃泥螺小得像綠豆一般,黑不溜秋的,不起眼,裏麵的那塊肉當然是小得可憐,而且鹹得很。
第三輯
核桃酪
玉華台的一道甜湯核桃酪也是非常叫好的。
有一年,先君帶我們一家人到玉華台午飯。滿滿的一桌,祖孫三代。所有的拿手菜都吃過了,最後是一大缽核桃酪,色香味俱佳,大家叫絕。先慈說:“好是好,但是一天要賣出多少缽,需大量生產,所以隻能做到這個樣子,改天我在家裏試用小鍋製作,給你們嚐嚐。”我們聽了大為雀躍。回到家裏就天天泥著她做。
我母親做核桃酪,是根據她為我祖母做杏仁茶的經驗揣摩著做的。我祖母的早點,除了燕窩、哈什瑪、蓮子等之外,有時候也要喝杏仁茶。街上賣的杏仁茶不夠標準,要我母親親自做。雖是隻做一碗,材料和手續都不能缺少,久之也就做得熟練了。核桃酪和杏仁茶性質差不多。
核桃來自羌胡,故又名胡桃,是漢朝張騫時傳到中土的,北方盛產。取現成的核桃仁一大捧,用沸水泡。司馬光幼時倩人用沸水泡,以便易於脫去上麵的一層皮,而謊告其姊說是自己剝的,這段故事是大家所熟悉的。開水泡過之後要大家幫忙剝皮的,雖然麻煩,但數量不多,頃刻而就。在館子裏據說是用硬毛刷去刷的!核桃要搗碎,越碎越好。
取紅棗一大捧,也要用水泡,泡到脹大的地步,然後煮,去皮,這是最煩人的一道手續。棗樹在黃河兩岸無處不有,而以河南靈寶所產為最佳,棗大而甜。北平買到的紅棗也相當肥大,不似台灣這裏中藥店所賣的紅棗那樣瘦小。可是剝皮取棗泥還是不簡單。我們用的是最簡單的笨法,用小刀刮,刮出來的棗泥絕對不帶碎皮。
白米小半碗,用水泡上一天一夜,然後撈出來放在搗蒜用的那種較大的缸缽裏,用一根搗蒜用的棒槌(當然都要洗幹淨使不帶蒜味,沒有搗過蒜的當然更好),盡力的搗,要把米搗得很碎,隨搗隨加水。碎米渣滓連同汁水倒在一塊紗布裏,用力擰,擰出來的濃米漿留在碗裏待用。
煮核桃酪的器皿最好是小薄銚。銚讀如吊。正字通:“今釜之小而有柄有流者亦曰銚。”銚是泥沙燒成的,質料像沙鍋似的,很原始,很粗陋,黑黝黝的,但是非常靈巧而有用,煮點東西不失原味,遠較銅鍋鐵鍋為優,可惜近已淘汰了。
把米漿、核桃屑、棗泥和在一起在小薄銚裏煮,要守在一旁看著,防溢出。很快的就煮出了一銚子核桃酪。放進一點糖,不要太多。分盛在三四個小碗(蓮子碗)裏,每人所得不多,但是看那顏色,微呈紫色,棗香、核桃香撲鼻,喝到嘴裏粘糊糊的、甜滋滋的,真舍不得一下子咽到喉嚨裏去。
第三輯
溜黃菜
黃菜指雞蛋。北平人常避免說蛋字,因為它不雅,我也不知為什麼不雅。“木樨”、“芙蓉”、“雞子兒”都是代用詞。更進一步“雞”字也忌諱,往往稱為“牲口”。
溜黃菜不是炒雞蛋。北方館子常用為一道外敬的菜。就如同“三不粘”、“炸元宵”之類,作為是奉贈性質。天津館子最愛外敬,往往客人點四五道菜,館子就外敬三四道,這樣離譜的外敬,雖說不是什麼貴重的菜色,也使顧客覺得不安。
溜黃菜是用豬油做的,要把雞蛋黃製成糊狀,故曰溜。蛋黃糊裏加荸薺丁,表麵灑一些清醬肉或火腿屑,用調羹舀來吃,色香味俱佳。家裏有時宴客,如果做什麼芙蓉幹貝之類,專用蛋白,蛋黃留著無用,這時候就可以考慮做一盆溜黃菜了。館子裏之所以常外敬溜黃菜,可能也是剩餘的蛋黃無處打發,落得外敬做人情了。
我家裏試做好幾次溜黃菜都失敗了,炒出來是一塊塊的,不成糊狀。後來請教一位親戚,承她指點,方得訣竅。原來蛋黃打過加水,還要再加芡粉(多加則稠少加則稀),入旺油鍋中翻攪之即成。凡事皆有一定的程序材料,不是暗中摸索所能輕易成功的。
自從試作成功,便常利用剩餘的蛋黃炮製。直到有一天我膽結石症發,入院照愛克司光,醫囑先吞雞蛋黃一枚,我才知道雞蛋黃有什麼作用。原來蛋黃幾乎全是脂肪,生吞下去之後膽囊受到刺激,立刻大量放出膽汁,這時候給膽囊照相便照得最清楚。此後我是無膽之人,見了溜黃菜便敬而遠之,由有膽的人去享受了。
第三輯
豆汁兒
豆汁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就好像說雞蛋的時候雞字下麵一定要加一個兒字,若沒有這個輕讀的語尾,聽者就會不明白你的語意而生誤解。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裏的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製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裏人個個歡喜的食物,而且這與階級無關。賣力氣的苦哈哈,一臉漬泥兒,坐小板凳兒,圍著豆汁兒挑子,啃豆腐絲兒卷大餅,喝豆汁兒,就鹹菜兒,固然是自得其樂。府門頭兒的姑娘、哥兒們,不便在街頭巷尾公開露麵,和窮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兒,也會派底下人或是老媽子拿沙鍋去買回家裏重新加熱大喝特喝,而且不會忘記帶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備的辣鹹菜。家裏盡管有上好的醬菜,不管用,非那個廉價的大醃蘿卜絲拌的鹹菜不夠味。口有同嗜,不分貧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為什麼北平人養成這種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兒的,就是河北各縣也沒有人能容忍這個異味而不齜牙咧嘴。豆汁兒之妙,一在酸,酸中帶餿腐的怪味。二在燙,隻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鹹菜的辣,辣得舌尖發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燙,最後是滿頭大汗。我小時候在夏天喝豆汁兒,是先脫光脊梁,然後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