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已吃不到夠標準的炸醬麵,醬不對,麵不對,麵碼不對,甚至於醋也不對。有些館子裏的夥計,或是烹飪專家,把陽平的“炸”念做去音炸彈的“炸”,聽了就倒胃口,甭說吃了。當然麵有許多做法,隻要做得好,怎樣都行。
第二輯
煎餛飩
餛飩這個名稱好古怪。宋程大昌《演繁露》:“世言餛飩,是虜中渾沌氏為之。”有此一說,未必可信。不過我們知道餛飩曆史相當悠久,無分南北到處有之。
兒時,裏巷中到了午後常聽見有擔販大聲吆喝:“餛飩——開鍋!”這種餛飩挑子上的餛飩,別有風味,物美價廉。那一鍋湯是骨頭煮的,煮得久,所以是渾渾的、濃濃的。餛飩的皮子薄,餡極少,勉強可以吃出其中有一點點肉。但是作料不少,蔥花、芫荽、蝦皮、冬菜、醬油、醋、麻油,最後灑上竹節筒裏裝著的黑胡椒粉。這樣的餛飩在別處是吃不到的,誰有工夫去熬那麼一大鍋骨頭湯?
北平的山東館子差不多都賣餛飩。我家胡同口有一個同和館,從前在當地還有一點小名,早晨就賣餛飩和羊肉餡和鹵餡的小包子。餛飩做得不錯,湯清味厚,還加上幾小塊雞血幾根豆苗。凡是飯館沒有不備一鍋高湯的(英語所謂“原湯”stock),一碗餛飩舀上一勺高湯,就味道十足。
後來“味之素”大行其道,誰還預備原湯?不過善品味的人,一嚐便知道是不是正味。
館子裏賣的餛飩,以致美齋的為最出名。好多年前,《同治都門紀略》就有讚賞致美齋的餛飩的打油詩:
包得餛飩味勝常,
餡融春韭嚼來香。
湯清潤吻休嫌淡,
咽來方知滋味長。
這是同治年間的事,雖然已過了五十年左右,飯館的狀況變化很多,但是他的餛飩仍是不同凡響,主要的原因是湯好。
可是我最激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每個餛飩都包得非常俏式,薄薄的皮子挺拔舒翹,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後再上小型蒸屜猛蒸片刻,立即帶屜上桌。餛飩皮軟而微韌,有異趣。
第二輯
滿漢細點
北平的點心店叫做餑餑鋪。都有一座細木雕花的門臉兒,吊著幾個木牌,上麵寫著“滿漢細點”什麼的。可是餑餑都藏在裏麵幾個大盒子大櫃子裏,並不展示在外,而且也沒有什麼貨品價格表之類的東西。進得鋪內,隻覺得幹幹淨淨,空空洞洞,香味撲鼻。
滿漢細點,究竟何者為滿何者為漢,現已分辨不清。至少從名稱看來,“薩其瑪”該是滿洲點心。我請教過滿洲旗人,據告薩其瑪是滿文的蜜甜之意,我想大概是的。這東西是油炸黃米麵條,像蜜供似的,但是很細很細,加上蜜拌勻,壓成扁扁的一大塊,上麵灑上白糖和染紅了的白糖,再加上一層青絲紅絲,然後切成方形的塊塊。很甜,很軟和,但是很好吃。如今全國各處無不製售薩其瑪,塊頭太大太厚,麵條太粗太硬,蜜太少,名存實亡,全不對勁。
蜂糕也是北平特產,有黃白兩種,味道是一樣的。是用糯米粉調製蒸成,呈微細蜂窩狀,故名。質極鬆軟,微粘,與甜麵包大異其趣。內羼少許核桃仁,外裹以薄薄的豆腐皮以防粘著蒸器。蒸熱再吃尤妙,最宜病後。
花糕月餅是秋季應時食品。北方的翻毛月餅,並不優於江南的月餅,更與廣式月餅不能相比,不過其中有一種山楂餡的翻毛月餅,薄薄的小小的,我認為風味很好,別處所無。大抵月餅不宜過甜,不宜太厚,山楂餡帶有酸味,故不覺其膩。至於花糕,則是北平獨有之美點,在秋季始有發售,有粗細兩品,有葷素兩味。主要的是兩片棗泥餡的餅,用模子製成,兩片之間夾列胡桃、紅棗、鬆子、縮葡之類的幹果,上麵蓋一個紅戳子,貼幾片芫荽葉。清李靜山《都門彙纂》裏有這樣一首竹枝詞:
中秋才過近重陽,
又見花糕各處忙。
麵夾雙層多棗栗,
當筵題句傲劉郎。
一般餑餑鋪服務周到。我家小園有一架紫藤,花開累累,滿樹滿枝,乃摘少許,洗淨,送交餑餑鋪代製藤蘿餅,鮮花新製,味自不同。又紅玫瑰初放(西洋品種肥大而豔,但少香氣),亦常摘取花瓣,送交肆中代製玫瑰餅,氣味濃馥,不比尋常。
說良心話,北平餅餌除上述幾種之外很少令人懷念的。有人豔稱北平的“大八件”“小八件”,實在令人難以苟同。所謂大八件無非是油糕、蓼花、大自來紅、自來白等等,小八件不外是雞油餅、卷酥、綠豆糕、槽糕之類。自來紅自來白乃是中秋上供的月餅,餡子裏麵有些冰糖,硬邦邦的,大概隻宜於給兔爺兒吃。蓼花甜死人!綠豆糕噎死人!大八件小八件如果裝在盒子裏,那盒子也嚇人,活像一口小棺材,而木板尚未刨光。若是打個蒲包,就好看得多。
有所謂“缸撈”者,有人寫做“幹酪”,我不知究竟怎樣寫法。是圓餅子,中央微凸,邊微薄,無餡,上麵常灑上幾許桂花,故稱桂花缸撈。
探視婦人產後,常攜此為饋贈。此物鬆軟合度,味道頗佳,我一向喜歡吃,後來聽一位在外鄉開點心鋪的親戚說,此物乃是聚集簸籮裏的各種餑餑碎渣加水糅和再行烘製而成。然物美價廉不失為一種好的食品。“薄脆”也不錯,又薄又脆。都算是平民食物。
“茯苓餅”其實沒有什麼好吃,沾光“茯苓”二字。《淮南子》:“千年之鬆,下有茯苓。”是一種地下菌,生在山林中鬆根之下。李時珍說:“蓋鬆之神,靈之氣,伏結而成。”無端給它加上神靈色彩,於是乃入藥,大概吃了許有什麼神奇之效。北平前門大街正明齋所製茯苓餅最負盛名,從前北人南遊常攜此物饋贈親友。直到如今,有人從北平出來還帶一盒茯苓餅給我,早已脆碎堅硬不堪入口。即使是新鮮的,也不過是飛薄的兩片米粉糊烘成的餅,夾以黑乎乎的一些碎糖黑渣而已。
滿洲餑餑還有一品叫做“桌張”,俗稱餑餑桌子,是喪事人家常用的祭禮。半生不熟的白麵餅子,稍加一些糖,堆積起來一層層的有好幾尺高,放在靈前供台上的兩旁。凡是本家姑奶奶之類的親屬沒有不送餑餑桌子的,可壯觀瞻,不堪食用。喪事過後,棄之可惜,照例分送親友以及傭人小孩。我小時候遇見幾次喪事,分到過十個八個這樣的餑餑,童子無知,稱之為“死人餑餑”,放在火爐口邊烤熟,啃起來也還不錯,比根本沒有東西吃好一些。清人得碩亭竹枝詞《草珠一串》有一首詠其事:
滿洲糕點樣原繁,
踵事增華不可言。
唯有桌張遺舊製,
幾同告朔餼羊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