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2 / 3)

第二輯

薄餅

古人有“春盤”之說。《通俗編·四時寶鑒》:“立春日,唐人作春餅生菜,號春盤。”春盤即後來所謂春餅。春天吃餅,好像各地至今仍有此種習俗。我所談的薄餅,專指北平的吃法,且不限於歲首。

薄餅需熱水和麵,開水更好,烙出來才能軟。兩張餅為一盒。兩塊麵團上下疊起,中間抹上麻油,然後擀成薄餅,放在熱鍋上烙,火要微,不需加油。俟餅變色,中間凸起,翻過來再烙片刻即熟。取出撕開,但留部分相連,放在一邊用布蓋上,再繼續烙十盒二十盒。

薄餅是要卷菜吃的。菜分熟菜炒菜兩部分。

所謂熟菜就是從便宜坊叫來的蘇盤。有大小兩種,六十年前小者一圓,大者約二圓。漆花的圓盒子,盒子裏有一個大盤子,盤子上一圈扇形的十個八個木頭墩兒,中間一個小圓墩兒。每一扇形木墩兒擺一種切成細絲的熟菜,通常有下列幾種:

醬肘子

熏肘子(白肉熏得微黃)

大肚兒(豬的胃)

小肚兒(膀胱灌肉末芡粉鬆子)

香腸(羼有豆蔻素沙,香)

燒鴨

熏雞

清醬肉

爐肉(五花三層的烤肉,皮酥脆)

這些切成絲的肉,每樣下麵墊著小方塊的肉,凸起來顯著飽滿的樣子。中間圓墩則是一盤雜和菜。這一個蘇盤很是壯觀。

家裏自備炒菜必不可少的是:攤雞蛋,切成長條;炒菠菜;炒韭黃肉絲;炒豆芽菜;炒粉絲。若是韭黃肉絲、粉絲、豆芽菜炒在一起便是“和菜”,上麵蓋上一張攤雞蛋,便是所謂“和菜戴帽兒”了。

此外一盤蔥一盤甜麵醬,羊角蔥最好,細嫩。

吃的方法太簡單了,把餅平放在大盤子上,單張或雙張均可,抹醬少許,蔥數根,從蘇盤中每樣揀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後放粉絲。卷起來就可以吃了。有人貪,每樣菜都狠狠的揀,結果餅小菜多,卷不起來,即使卷起來也豎立不起來。於是出餿招,卷餅的時候中間放一根筷子,豎起之後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餅吃過後,一碗“罐兒湯”似乎是必需的。“罐兒湯”和酸辣湯近似,但是不酸不辣,撲一個雞蛋在內就成了。加些金針木耳更好。

吃一回薄餅,餐桌上布滿盤碗,其實所費無多。我猶嫌其麻煩,乃常削減菜數,僅備一盤熟肉切絲,一盤攤雞蛋,一盤豆芽菜炒絲,一盤粉絲,名之曰“簡易薄”。每食簡易薄,兒輩輒歡呼不已,一個孩子保持一次吃七卷雙張的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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麵條

麵條,誰沒吃過?但是其中大有學問。

北方人吃麵講究吃抻麵。抻(音chen),用手拉的意思,所以又稱為拉麵。用機器軋切的麵曰切麵,那是比較晚近的產品,雖然產製方便,味道不大對勁。

我小時候在北平,家裏常吃麵,一頓飯一頓麵是常事,麵又常常是麵條。一家十幾口,麵條由一位廚子供應,他的本事不小。在夏天,他總是打赤膊,拿大塊和好了的麵團,揉成一長條,提起來擰成麻花形,滴溜溜地轉,然後執其兩端,上上下下地抖,越抖越長,兩臂伸展到無可再伸,就把長長的麵條折成雙股,雙股再拉,拉成四股,四股變成八股,一直拉下去,拉到粗細適度為止。在拉的過程中不時地在撒了幹麵粉的案子上重重地摔,使粘上幹麵,免得粘了起來。這樣地拉一把麵,可供十碗八碗。一把麵抻好投在沸滾的鍋裏,馬上抻第二把麵,如是抻上兩三把,差不多就夠吃的了,可是廚子累得一頭大汗。我常站在廚房門口,參觀廚子表演抻麵,越誇獎他,他越抖神,眉飛色舞,如表演體操。麵和得不軟不硬,像牛筋似的,兩胳膊若沒有一把子力氣,怎行?

麵可以抻得很細。隆福寺街灶溫,是小規模的二葷鋪,他家的拉麵真是一絕。拉得像是掛麵那樣細,而吃在嘴裏利利落落。在福全館吃燒鴨,鴨家妝打鹵,在對門灶溫叫幾碗一窩絲,真是再好沒有的打鹵麵。自己家裏抻的麵,雖然難以和灶溫的比,也可以抻得相當標準。也有人喜歡吃粗麵條,可以粗到像是小指頭,筷子夾起來卜棱卜棱的像是鯉魚打挺。本來抻麵的妙處就是在於那一口咬勁兒,多少有些韌性,不像切麵那樣的糟,其原因是抻得久,把麵的韌性給抻出來了。要吃過水麵,把煮熟的麵條在冷水或溫水裏涮一下;要吃鍋裏挑,就不過水,稍微粘一點,各有風味。麵條寧長勿短,如嫌太長可以攔腰切一兩刀再下鍋。壽麵當然是越長越好。曾見有人用切麵做壽麵,也許是麵擱久了,也許是煮過火了。上桌之後,當眾用筷子一挑,肝腸寸斷,窘得下不了台!

其實麵條本身無味,全憑調配得宜。我見識簡陋,記得在抗戰初年,長沙尚未經過那次大火,在天心閣吃過一碗雞火麵,印象甚深。首先是那碗,大而且深,比別處所謂二海容量還要大些,先聲奪人。那碗湯清可鑒底,表麵上沒有油星,一抹麵條排列整齊,像是美人頭上才梳攏好的發蓬,一根不擾。大大的幾片火腿雞脯擺在上麵。看這模樣就覺得可人,味還差得了?再就是離成都不遠的牌坊麵,遠近馳名,別看那小小一撮麵,七八樣作料加上去,硬是要得,來往過客就是不餓也能連罄五七碗。我在北碚的時候,有一陣子詩人尹石公做過雅舍的房客,石老是揚州人,也頗喜歡吃麵,有一天他對我說:“李笠翁《閑情偶寄》有一段話提到湯麵深獲我心,他說味在湯裏而麵索然寡味,應該是湯在麵裏然後麵才有味。我照此原則試驗已得初步成功,明日再試敬請品嚐。”第二天他果然市得小小蹄髈,細火燜爛,用那半鍋稠湯下麵,把湯耗幹為度,蹄髈的精華乃全在麵裏。

我是從小吃炸醬麵長大的。麵自一定是抻的,從來不用切麵。後來離多外出,沒有廚子抻麵,退而求其次,家人自抻小條麵,供三四人食用沒有問題。用切麵吃炸醬麵,沒聽說過。四色麵碼,一樣也少不得,掐菜、黃瓜絲、蘿卜纓、芹菜末,二葷鋪裏所謂“小碗幹炸兒”,並不佳,醬太多肉太少。我們家裏曾得高人指點,醬炸到八成之後加茄子丁,或是最後加切成塊的攤雞蛋,其妙處在於盡量在麵上澆醬而不虞太鹹。這是饞人想出來的法子。北平人沒有不愛吃炸醬麵的。有一時期我家隔壁是左二區,午間隔牆我們可以聽到“呼嚕——嚕”的聲音,那是一群警察先生在吃炸醬麵,“哢嚓”一聲,那是啃大蒜!我有一個妹妹小時患傷寒,中醫認為已無可救藥,吩咐隨她愛吃什麼都可以,不必再有禁忌,我母親問她想吃什麼,她氣若遊絲地說想吃炸醬麵,於是立即做了一小碗給她,吃過之後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過一兩天病霍然而愈。炸醬麵有超死回生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