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人家裏吃白肉也有季節,通常是在三伏天。豬肉煮一大鍋,瘦多肥少,切成一盤盤的端上桌來。煮肉的時候如果先用繩子把大塊的肉五花大綁,緊緊捆起來,煮熟之後冷卻,解開繩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過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測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經驗,刀法要看功夫。要橫絲切,順絲就不對了。白肉沒有鹹味,要蘸醬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館於蒜醬油之外,另備辣椒醬。如果醬油或醬澆在白肉上,便不對味。
白肉下酒宜用高粱。吃飯時另備一盤酸菜,一盤白肉碎末,一盤醃韭菜末,一盤芫荽末,拌在飯裏,澆上白肉湯,灑上一點胡椒粉,這是標準吃法。北方人吃湯講究純湯,雞湯就是雞湯,肉湯就是肉湯,不羼別的東西。那一盤酸菜很有道理,去油膩,開胃。
第一輯
幹貝
幹貝應作乾貝,正式名稱是江珧柱,亦作江瑤柱。瑤亦作鰩。一般簡寫都作幹貝了。
幹貝是貝屬,也就是蚌的一類。軟體動物有兩片貝殼,薄而大。司貝殼啟閉的肉柱二,一在殼之中央,比較粗大,在前方者較小。這肉柱取下曬幹便是幹貝。
新鮮的江瑤柱,我在大陸上沒有吃過。在美國東西海岸的海鮮店裏,炸江瑤柱是普通的食品之一。美國人吃法簡單,許是隻會油炸。油炸江瑤柱,塊頭相當大,裹以麵糊,炸得焦焦黃黃的,也很可口。嫩嫩的,不似我們的幹貝之愈咀嚼愈有味。
江瑤柱產在何處,我不知道。陸遊《老學庵筆記》:“明州江瑤柱有二種,大者江瑤,小者沙瑤,可種,逾年則成江瑤矣。”明州在今之浙江省。是不是浙江乃產江瑤柱的地方之一?
蘇東坡《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詩:“似聞江鰩斫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有注:“予嚐謂,荔枝厚味高格兩絕,果中無比,唯江瑤柱河豚魚近之耳。”看這位老饕,“吃一看二眼觀三”,有荔枝吃,還想到江瑤柱與河豚魚!他所說的似是新鮮的江瑤柱,不是幹貝。
幹貝的吃法很多。因是幹貨,須先發開。用水發不如用黃酒發。最好頭一天發,可以發得透。大的幹貝好看,但不一定比小的好吃。小的幹貝往往味醇而濃。普通的吃法如“幹貝蘿卜球”,削蘿卜球太費事,自己家裏做,切條就可以了。“幹貝燒菜心”,是分別把菜心和幹貝燒好,然後和在一起加熱勾芡。“芙蓉幹貝”是蒸好一碗蛋羹然後把幹貝放在上麵再蒸,不過發幹貝的湯不拘是水是酒要打在蛋裏。以上三種吃法,都要把幹貝撕碎。其實整個的幹貝,如果燒得透,豈不更好?隻是多破費一些罷了。我母親做幹貝,揀其大小適度而勻稱者,墊以火腿片、冬筍片,及二寸來長的大幹蝦米若幹個,裝在一大碗裏,注入上好紹興酒,上籠屜蒸二小時。其味之美無可形容。
第一輯
臘肉
臘肉就是經過製煉的醃肉,到了臘尾春頭的時候拿出來吃,所以叫做臘肉。普通的醃鹹肉,或所謂“家鄉肉”,不能算是臘肉。
湖南的臘肉最出名,可是到了湖南卻不能求之於店肆,真正上好的湖南臘肉要到人家裏才能嚐到。因為臘肉本是我們農村社會中家庭產品,可以長久存儲,既以自奉,兼可待客,所謂“歲時伏臘”成了很普通的習俗。
真正上好臘肉我隻吃過一次。抗戰初期,道出長沙,乘便去湘潭訪問一位朋友。乘小輪溯江而上,雖然已是初夏,仍感覺到“春水綠波春草綠色”的景致宜人。朋友家在湘潭城內柳絲巷二號。一進門看見院裏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裏麵是個天井,四麵樓房。是晚下榻友家,主人以盛饌招待,其中一味就是臘肉臘魚。我特地到廚房參觀,大吃一驚,廚房比客廳寬敞,而且井井有條一塵不染。房梁上掛著好多雞鴨魚肉,下麵地上堆了樹枝幹葉之類,猶在冉冉冒煙。原來臘味之製作最重要的一個步驟就是煙熏。微溫的煙熏火燎,日久便把肉類熏得焦黑,但是煙熏的特殊味道都熏進去了。煙從煙囪散去,廚內空氣清潔。
臘肉刷洗幹淨之後,整塊的蒸。蒸過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綠葉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莖為主。加幾條紅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時候始可以大蔥代替。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臘肉,賓主盡歡,喝幹了一瓶“溫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貴州茅台的白酒。此後在各處的餐館吃炒臘肉,都不能和這一次的相比。而臘魚之美乃在臘肉之上。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第一輯
菠菜
我們常吃的菠菜,非我土產,唐太宗時來自西域。《唐會要》:“太宗時尼波羅國獻波棱菜,類紅藍,火熟之,能益食味。”菠菜不但可口,而且富鐵質。
前幾年電視曾上映的卡通片“大力水手”,隨身法寶便是一罐菠菜。吞下菠菜之後,他的細瘦的兩臂立即肌肉突起,力大無窮,所向披靡。為什麼形容菠菜有此奇效?原因是,美國的孩子們吃慣牛奶牛肉糖果,怕吃蔬菜。美國人又不善於烹製蔬菜,他們常吃的菠菜是冰凍的菠菜泥。即使是新鮮菠菜,也要煮得稀巴爛。孩子們視菠菜如畏途。所以才有“大力水手”的出現,意在誘使孩子吃菠菜。我們吃菠菜,無論是煮是炒,都要半生半熟不失其脆。放在火鍋裏,一汆即可。凡是蔬菜都不宜燒得太熟。
在北方,到了菠菜旺季,家家都大量購買菠菜,往往是一買就是半小車子。吃法很多,涼拌菠菜就很爽口,菠菜微煮,立即取出細切,俟涼澆上三和油,再加芝麻醬(稀釋過的)及芥末。再則燴酸菠菜也是家常菜之一,菠菜下鍋煮,半熟,投入一些豬肉絲,肉絲一變色就注入芡粉汁使之稠和,再加適量的醋,最後灑上胡椒粉;菠菜的顏色略變,不能保持原有的綠色,但是酸溜溜,辣兮兮,不失為一碗別具風味的湯菜。
頓頓吃菠菜,吃久了也膩。北平俗語,吃菠菜太多會把腦門兒吃綠!吃豆腐太多會把兩腿吃軟!這當然是笑話。菠菜可以曬幹,儲留過冬。做幹菠菜都是揀大棵的去曬。做餡吃是很有味的,如同幹扁豆莢一樣。
第一輯
火腿
從前北方人不懂吃火腿,嫌火腿有一股陳腐的油膩澀味,也許是不善處理,把“滴油”一部分未加削裁就吃下去了,當然會吃得舌矯不能下,好像舌頭要粘住上膛一樣。有些北方人見了火腿就發怵,總覺得沒有清醬肉爽口。後來許多北方人也能欣賞火腿,不過火腿究竟是南貨,在北方不是頂流行的食物。道地的北方餐館做菜配料,絕無使用火腿,永遠是清醬肉。事實上,清醬肉也的確很好,我每次作江南遊總是攜帶幾方清醬肉,分饋親友,無不讚美。隻是清醬肉要輸火腿特有的一段香。
火腿的曆史且不去談他。也許是宋朝大破金兵的宗澤於無意中所發明。宗澤是義烏人,在金華之東。所以直到如今,凡火腿必曰金華火腿。東陽縣亦在金華附近,《東陽縣誌》雲:“薰蹄,俗謂火腿,其實煙薰,非火也。醃曬薰將如法者,果勝常品,以所醃之鹽必台鹽,所薰之煙必鬆煙,氣香烈而善入,製之及時如法,故久而彌旨。”火腿製作方法亦不必細究,總之手續及材料必定很有考究。東陽上蔣村蔣氏一族大部分以製火腿為業,故“蔣腿”特為著名。金華本地常不能吃到好的火腿,上品均已行銷各地。
我在上海時,每經大馬路,輒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錢,店員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餘香。
一九二六年冬,某日吳梅先生宴東南大學同仁於南京北萬全,予亦叨陪。席間上清蒸火腿一色,盛以高邊大瓷盤,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見方高寸許之小塊,二三十塊矗立於盤中,純由醇釀花雕蒸製熟透,味之鮮美無與倫比。先生微酡,擊案高歌,盛會難忘,於今已有半個世紀有餘。
抗戰時,某日張道藩先生召飲於重慶之留春塢。留春塢是雲南館子。雲南的食物產品,無論是蘿卜或是白菜都異常碩大,豬腿亦不例外。故雲腿通常均較金華火腿為壯觀,脂多肉厚,雖香味稍遜,但是做叉燒火腿則特別出色。留春塢的叉燒火腿,大厚片烤熟夾麵包,豐腴適口,較湖南館子的蜜汁火腿似乎猶勝一籌。
台灣氣候太熱,不適於製作火腿,但有不少人仿製,結果不是粗製濫造,便是醃曬不足急於發售,帶有死屍味;幸而無屍臭,亦是一味死鹹,與“家鄉肉”無殊。逢年過節,常收到禮物,火腿是其中一色。即使可以食用,其中那根大骨頭很難剔除,運斤猛斫,可能砍得稀巴爛而骨尚未斷,我一見火腿便覺束手無策,廉價出售不失為一辦法,否則隻好央由菁清持往熟識商店請求代為肢解。
有人告訴我,整隻火腿煮熟是有訣竅的。法以整隻火腿浸泡水中三數日,每日換水一二次,然後刮磨表麵油漬,然後用鑿子挖出其中的骨頭(這層手續不易),然後用麻繩緊緊捆綁,下鍋煮沸二十分鍾,然後以微火煮兩小時,然後再大火煮沸,取出冷卻,即可食用。像這樣繁複的手續,我們哪得工夫?不如買現成的火腿吃(台北有兩家上海店可以買到),如果買不到,幹脆不吃。
有一次得到一隻真的金華火腿,瘦小堅硬,大概是收藏有年。菁清持往熟識商肆,老板奏刀,砉的一聲,劈成兩截。他怔住了,鼻孔翕張,好像是嗅到了異味,驚叫:“這是道地的金華火腿,數十年不聞此味矣!”他嗅了又嗅不忍釋手,他要求把爪尖送給他,結果連蹄帶爪都送給他了。他說回家去要好好燉一鍋湯吃。
美國的火腿,所謂ham,不是不好吃,是另一種東西。如果是現烤出來的大塊火腿,表皮上烤出鳳梨似的斜方格,趁熱切大薄片而食之,亦頗可口,唯不可與金華火腿同日而語。“佛琴尼亞火腿”則又是一種貨色,色香味均略近似金華火腿,去骨者尤佳,常居海外的遊子,得此聊勝於無。
第二輯
餃子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北方鄉下的一句俗語。北平城裏的人不說這句話。因為北平人過去不說餃子,都說“煮餑餑”,這也許是滿洲語。我到了十四歲才知道煮餑餑就是煮餃子。
北方人,不論貴賤,都以餃子為美食。鍾鳴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財力,吃頓餃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頓餃子要動員全家老少,和麵、擀皮、剁餡、包捏、煮,忙成一團,然而亦趣在其中。年終吃餃子是天經地義,有人胃口特強,能從初一到十五頓頓餃子,樂此不疲。當然連吃兩頓就告饒的也不是沒有。至於在鄉下,吃頓餃子不易,也許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時候才能有此豪舉。
餃子的成色不同,我吃過最低級的餃子。抗戰期間有一年除夕我在陝西寶雞,餐館過年全不營業,我躑躅街頭,遙見鐵路旁邊有一草棚,燈火熒然,熱氣直冒,乃趨就之,竟是一間餃子館。我叫了二十個韭菜餡餃子,店主還抓了一把帶皮的蒜瓣給我,外加一碗熱湯。我吃得一頭大汗,十分滿足。
我也吃過頂精致的一頓餃子。在青島順興樓宴會,最後上了一缽水餃,餃子奇小,長僅寸許,餡子卻是黃魚韭黃,湯是清澈而濃的雞湯,表麵上還漂著少許雞油。大家已經酒足菜飽,禁不住誘惑,還是給吃得精光,連連叫好。
做餃子第一麵皮要好。店肆現成的餃子皮,堿太多,煮出來滑溜溜的,咬起來韌性不足。所以一定要自己和麵,軟硬合度,而且要多醒一陣子。蓋上一塊濕布,防幹裂。擀皮子不難,久練即熟,中心稍厚,邊緣稍薄。包的時候一定要用手指捏緊。有些店裏夥計包餃子,用拳頭一握就是一個,快則快矣,煮出來一個個的麵疙瘩,一無是處。
餃子餡各隨所好。有人愛吃薺菜,有人怕吃茴香。有人要薄皮大餡,最好是一兜兒肉,有人願意多羼青菜。(有一位太太應邀吃餃子,咬了一口大叫,主人以為她必是吃到了蒼蠅蟑螂什麼的,她說:“怎麼,這裏麵全是菜!”主人大窘。)有人以為豬肉冬瓜餡最好,有人認定羊肉白菜餡為正宗。韭菜餡有人說香,有人說臭,天下之口並不一定同嗜。
冷凍餃子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新鮮的好。據說新發明了一種製造餃子的機器,一貫作業,整潔迅速,我尚未見過。我想最好的餃子機器應該是——人。
吃剩下的餃子,冷藏起來,第二天油鍋裏一炸,炸得焦黃,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