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1 / 3)

第一輯

蟹是美味,人人喜愛,無間南北,不分雅俗。當然我說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灣有人專程飛到香港去吃大閘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從香港帶回了一簍螃蟹,分饗了我兩隻,得膏饞吻。蟹不一定要大閘的,秋高氣爽的時節,大陸上任何湖沼溪流,岸邊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產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販擔著螃蟹滿街吆喚。

七尖八團,七月裏吃尖臍(雄),八月裏吃團臍(雌),那是蟹正肥的季節。記得小時候在北平,每逢到了這個季節,家裏總要大吃幾頓,每人兩隻,一尖一團。照例通知長發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飲。有蟹無酒,那是大殺風景的事。《晉書·畢卓傳》:“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們雖然沒有那樣狂,也很覺得樂陶陶了。母親對我們說,她小時候在杭州家裏吃螃蟹,要慢條斯理,細吹細打,一點蟹肉都不能糟蹋,食畢要把破碎的蟹殼放在戥子上稱一下,看誰的一份兒分量輕,表示吃得最幹淨,有獎。我心粗氣浮,沒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總是棄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圇略咬而已。每次食畢,母親教我們到後院采擇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氣。

在餐館裏吃“炒蟹肉”,南人稱炒蟹粉,有肉有黃,免得自己剝殼,吃起來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館把蟹肉剝出來,填在蟹匡裏(蟹匡即蟹殼)烤,那種吃法別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方法是放在籠屜裏整隻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處是前門外肉市正陽樓。他家的蟹特大而肥,從天津運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車站開包,正陽樓先下手挑揀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擺在市場或擔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餘,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獲得這一特權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裏,澆雞蛋白催肥,一兩天後才應客。我曾掀開缸蓋看過,滿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墊,黃楊木製,旋床子定製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剝之勞。我們因為是老主顧,夥計送了我們好幾副這樣的工具。這個夥計還有一個絕招,能吃活蟹,請他表演他也不辭。他取來一隻活蟹,兩指掐住蟹匡,任它雙螯亂舞,輕輕把臍掰開,哢嚓一聲把蟹殼揭開,然後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無不心驚。據他說味極美,想來也和吃熗活蝦差不多。在正陽樓吃蟹,每客一尖一團足矣,然後補上一碟烤羊肉夾燒餅而食之,酒足飯飽。別忘了要一碗氽大甲,這碗湯妙趣無窮,高湯一碗煮沸,投下剝好了的蟹螯七八塊,立即起鍋注在碗內,灑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鍋老油條。除了這一味氽大甲,沒有任何別的羹湯可以壓得住這一餐飯的陣腳。以蒸蟹始,以大甲湯終,前後照應,猶如一篇起承轉合的文章。

蟹黃蟹肉有許多種吃法,燒白菜、燒魚唇、燒魚翅,都可以。蟹黃燒賣則尤其可口,唯必須真有蟹黃蟹肉放在餡內才好,不是一兩小塊蟹黃擺在外麵做樣子的。蟹肉可以醃後收藏起來,是為蟹胥,俗名為蟹醬,這是我們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禮·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東,我在山東住過,卻不曾吃過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蕪湖的同學,他從家鄉帶了一小壇蟹醬給我。打開壇子,黃澄澄的蟹油一層,香氣撲鼻。一碗陽春麵,加進一兩匙蟹醬,豈隻是“清水變雞湯”?

海蟹雖然味較差,但是個子粗大,肉多。從前我乘船路過煙台威海衛,停泊之後,舢板雲集,大半是販賣螃蟹和大蝦的。都是煮熟了的。價錢便宜,買來就可以吃。雖然微有腥氣,聊勝於無。生平吃海蟹最滿意的一次,是在美國華盛頓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碼頭附近,買得兩隻巨蟹,碩大無朋,從冰櫃裏取出,卻十分新鮮,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輪渡之便,在車上分而食之,味甚鮮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這一次的享受至今難忘。

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確有其事。《清異錄》:“煬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鹹,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隻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螃蟹蘸薑醋,是標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裏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

雅舍談吃·第一輯

我們中國人好吃竹筍。《詩·大雅·韓奕》:“其蔌維何,維筍及蒲。”可見自古以來,就視竹筍為上好的蔬菜。唐朝還有專員管理植竹,《唐書·百官誌》:“司竹監掌植竹葦,歲以筍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蘇東坡,初到黃州立刻就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之句,後來傳誦一時的“無竹令人俗,無肉使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筍是餐餐所不可少的。不但人愛吃筍,熊貓也非吃竹枝竹葉不可,竹林若是開了花,熊貓如不遷徙便會餓死。

筍,竹萌也。竹類非一,生筍的季節亦異,所以筍也有不同種類。苦竹之筍當然味苦,但是苦的程度不同。太苦的筍難以入口,微苦則亦別有風味,如食苦瓜、苦菜、苦酒,並不嫌其味苦。苦筍先煮一過,可以稍減苦味。蘇東坡是吃筍專家,他不排斥苦筍,有句雲:“久拋鬆菊猶細事,苦筍江豚哪忍說?”他對苦筍還念念不忘呢。黃魯直曾調侃他:“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春衫誠可脫。”為了吃苦筍,連官都可以不做。我們在台灣夏季所吃到的鮮筍,非常脆嫩,有時候不善挑選的人也會買到微帶苦味的。好像從筍的外表形狀就可以知道其是否苦筍。

春筍不但細嫩清脆,而且樣子也漂亮。細細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春雨之後,竹筍驟發,水分充足,纖維特細。古人形容婦女手指之美常曰春筍。“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剪燈餘話》)。這比喻不算誇張,你若是沒見過春筍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見不廣。春筍怎樣做都好,煎炒煨燉,無不佳妙。油燜筍非春筍不可,而春筍季節不長,故罐頭油燜筍一向頗受歡迎,唯近製多粗製濫造耳。

冬筍最美。杜甫《發秦州》:“密竹複冬筍。”好像是他一路挖冬筍吃。冬筍不生在地麵,冬天是藏在土裏,需要掘出來。因其深藏不露,所以質地細密。北方竹子少,冬筍是外來的,相當貴重。在北平館子裏叫一盤“炒二冬”(冬筍冬菇)就算是好菜。東興樓的“蝦子燒冬筍”,春華樓的“火腿煨冬筍”,都是名菜。過年的時候,若是以一蒲包的冬筍一蒲包的黃瓜送人,這份禮不輕,而且也投老饕之所好。我從小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筍炒肉絲,加一點韭黃木耳,臨起鍋澆一勺紹興酒,認為那是無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親親自掌勺。

筍尖也是好東西,杭州的最好。在北平有時候深巷裏發出跑單幫的杭州來的小販叫賣聲,他背負大竹筐,有小竹簍的筍尖兜售。他的筍尖是比較新鮮的,所以還有些軟。肉絲炒筍尖很有味,羼在素什錦或烤麩之類裏麵也好,甚至以筍尖燒豆腐也別有風味。筍尖之外還有所謂“素火腿”者,是大片的製煉過的幹筍,黑黑的,可以當做零食啃。

究竟筍是越鮮越好。有一年我隨舅氏遊西湖,在靈隱寺前麵的一家餐館進膳,是素菜館,但是一盤冬菇燒筍真是做得出神入化,主要的是因為筍新鮮。前些年一位朋友避暑上獅頭山住最高處一尼庵,貽書給我說:“山居多佳趣,每日素齋有新砍之筍,味絕鮮美,盍來共嚐?”我沒去,至今引以為憾。

關於冬筍,台南陸國基先生賜書有所補正,他說:“‘冬筍不生在地麵,冬天是藏在土裏’這兩句話若改作‘冬筍是生長在土裏’,較為簡明。茲將冬筍生長過程略述於後。

我們常吃的冬筍為孟宗竹筍(台灣建屋搭鷹架用竹),是筍中較好吃的一種,隔年秋初,從地下莖上發芽,慢慢生長,至冬天已可挖吃。竹的地下莖,在土中深淺不一,離地麵約十公分所生竹筍,其尖(芽)端已露出土壤,筍籜呈青綠。

離地表麵約尺許所生竹筍,冬天尚未露出土表,觀土麵隆起,布有新細縫者,即為竹筍所在。用鋤挖出,筍籜淡黃。若離地麵一尺以下所生竹筍,地麵表無跡象,殊難找著。要是掘筍老手,觀竹枝開展,則知地下莖方向,亦可挖到竹筍。至春暖花開,雨水充足,深土中竹筍迅速伸出地麵,即稱春筍。實際冬筍春筍原為一物,隻是出土有先後,季節不同。所有竹筍未出地麵都較好吃,非獨孟宗竹為然。”附此誌謝。

雅舍談吃·第一輯

栗子

栗子以良鄉的為最有名。良鄉縣在河北,北平的西南方,平漢鐵路線上。其地盛產栗子。然栗樹北方到處皆有,固不必限於良鄉。

我家住在北平大取燈胡同的時候,小園中亦有栗樹一株,初僅丈許,不數年高二丈以上,結實累累。果苞若刺蝟,若老雞頭,遍體芒刺,內含栗兩三顆。熟時不摘取則自行墜落,苞破而栗出。搗碎果苞取栗,有漿液外流,可做染料。後來我在嶗山上看見過巨大的栗子樹,高三丈以上,果苞落下狼藉滿地,無人理會。

在北平,每年秋節過後,大街上幾乎每一家幹果子鋪門外都支起一個大鐵鍋,翹起短短的一截煙囪,一個小利巴揮動大鐵鏟,翻炒栗子。不是幹炒,是用沙炒,加上糖使沙結成大大小小的粒,所以叫做糖炒栗子。煙煤的黑煙擴散,嘩啦嘩啦的翻炒聲,間或有栗子的爆炸聲,織成一片好熱鬧的晚秋初冬的景致。孩子們沒有不愛吃栗子的,幾個銅板買一包,草紙包起,用麻莖兒捆上,熱乎乎的,有時簡直是燙手熱,拿回家去一時舍不得吃完,藏在被窩垛裏保溫。

煮鹹水栗子是另一種吃法。在栗子上切十字形裂口,在鍋裏煮,加鹽。栗子是甜滋滋的,加上鹹,別有風味。煮時不妨加些八角之類的香料。冷食熱食均佳。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製“奶油栗子麵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幹鬆鬆的,上麵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固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東安市場的中興茶樓和國強西點鋪後來也仿製,工料不夠水準,稍形遜色。北海仿膳之栗子麵小窩頭,我吃不出栗子味。

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的桂花是出名的,尤其是滿家弄,不但桂花特別的香,而且桂花盛時栗子正熟,桂花煮栗子成了路邊小店的無上佳品。徐誌摩告訴我,每值秋後必去訪桂,吃一碗煮栗子,認為是一大享受。有一年他去了,桂花被雨摧殘淨盡,他感而寫了一首詩《這年頭活著不易》。

十幾年前在西雅圖海濱市場閑逛,出得門來忽聞異香,遙見一意大利人推小車賣炒栗。論個賣——五角錢一個,我們一家六口就買了六顆,坐在車裏分而嚐之。如今我們這裏到冬天也有小販賣“良鄉栗子”了。韓國進口的栗子大而無當,並且糊皮,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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茄子

北方的茄子和南方的不同,北方的茄子是圓球形,稍扁,從前沒見過南方的那種細長的茄子。形狀不同且不說,質地也大有差異。北方經常苦旱,蔬果也就不免缺乏水分,所以質地較為堅實。

“燒茄子”是北方很普通的家常菜。茄子不需削皮,切成一寸多長的塊塊,用刀在無皮處劃出縱橫的刀痕,像劃腰花那樣,劃得越細越好,入油鍋炸。茄子吸油,所以鍋裏油要多,但是炸到微黃甚至微焦,則油複流出不少。炸好的茄子撈出,然後炒裏脊肉絲少許,把茄子投入翻炒,加醬油,急速取出盛盤,上麵灑大量的蒜末。味極甜美,送飯最宜。

我來到台灣,見長的茄子,試做燒茄,竟不成功。因為茄子水分太多,無法炸幹,久炸則成爛泥,客家菜館也有燒茄,燒得軟軟的,不是味道。

在北方,茄子價廉,吃法亦多。“熬茄子”是夏天常吃的,煮得相當爛,蘸醋蒜吃。不可用鐵鍋煮,因為容易變色。茄子也可以涼拌,名為“涼水茄”。茄煮爛,搗碎,煮時加些黃豆,拌勻,澆上三和油,俟涼卻,加上一些芫荽即可食,最宜暑天食。放進冰箱冷卻更好。

如果切茄成片,每兩片夾進一些肉末之類,裹上一層麵糊,入油鍋炸之,是為“茄子合”,略似炸藕合的風味。

吃炸醬麵,茄子也能派上用場。拌麵的時候如果放醬太多,則過鹹,太少則無味。切茄子成丁,如骰子般大,入油鍋略炸,然後羼入醬中,是為“茄子炸醬”,別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