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秋的某個子夜。
炎澤帝都。
雖然貴為流雲帝國的首都,但是到了這個時段,炎澤帝都的街市,還是漸漸黯淡了下來。其實承匡帝早已取消了宵禁製度,但是出於幾朝幾代人養成的習慣,一過子夜,帝都還是會在短時間內恢複平靜。
在白天熙熙攘攘、車水馬龍的街道人去樓空,那些羅列在街道兩側的商鋪也都會挨個地打烊關門,至於那些不夜的酒店青樓……
——帝都根本沒有那些場所!雖然帝國對於這種生意從不加以限製,但是帝都人骨子裏的那種牧民氣質使他們根本不屑沾染那樣的風花雪夜。自強、自律、自負的天性讓那種生活不可能屬於他們。
那,隻屬於楓城和橙州,屬於集散在那裏的他鄉商人。
——帝都和那幾座滿是銅臭味的浮華城市,有著本質上的差別。
帝都人生活的規律性在整個蒼茫都有著好名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幕降臨之後,封城而不宵禁,但是鮮有行人出現在帝都的街道上。
“子時已經到了吧,”帝都北門邊的一小波守軍的頭目聽得城內打更者敲打的梆子聲,抬手擦了一下粘在額上的灰塵,“看來不會有人進城了,弟兄們關城門吧。”
幾個身材還算精壯的士兵得令,走到城門的兩側,費力地轉著那控製城門開闔的輪盤。木質軸承摩擦發出的“吱呀、吱呀”聲,激得幾個士兵都是一陣陣地打冷戰。
“慢——”一聲尖銳的喊叫伴隨著急促的馬蹄聲,又是嚇得士兵們一大跳。
“他娘的,”頭目嘟囔著,“這廝還真會趕時間。”頭目的抱怨不是沒有道理:厚重的城門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是無法停止下來的,隻有當城門完全閉合後,再由人轉動那個緊澀的輪盤,將城門再次打開。
帝都守城門的士兵最怕的就是城門關到一半時有人突然要進城——不僅自己要浪費時間等這該死的城門慢慢關緊再打開,光是轉動那個天殺的轉盤,都讓人想起來就頭皮發麻!
然而那個縱馬疾奔的人居然無視正在緩緩閉合的城門,揚鞭一躍,竟生生地從離城門還有一丈多遠的地方衝入城內。
“幹什麼的?有文牒麼?”守城的衛兵交叉起手中的長槍,正想攔下那個不要命的騎者盤查,卻被連人帶兵器一並撞翻在地。
“****的!”幾個猶自在地上掙紮的士兵勉強抬頭望見那人消失在街道的轉角,不停咒罵著。
“隊長,要不要追捕?”一個士兵從地上爬起,灰頭土臉,向他們的頭目征詢意見。
“不必了,”頭目的回答幹脆無比,“那是樞密閣的人。”
“怪不得啊。”
“真是好身手!”
這一波守城的衛兵似乎全然忘記了剛才那倒黴催的一跤,不住的交口稱讚。
2
蒼穹大道。
樞密閣。
“你確定?”伴隨著這樣一句問話,在大廳上踱來踱去的黑袍老人終於停下了腳步,“你真的看見了?”
一直俯首站在台階下的那人答道:“確實!屬下看得一清二楚。”回答的聲音雖輕,但語氣確是不容置疑。
“說詳細些!”
“十日之前,下屬將密報和閣主您的手諭送達楓城大營後即便返回。因途中遭遇沙暴,故滯留息戈鎮。第八日夜午時,下屬偶然起夜,無意間望得北古爾圖格上空有一物似巨鵬,自南向北。飛不過數裏,轟然墜地,有火光衝天,而後迅速消弭。”
聽完下屬的彙報後,那個被稱作閣主的老者並沒有說話,隻是負手而立。許久,才緩緩開口:
“炎洲,你是怎麼看?”
那個被稱作炎洲的樞密閣秘使愣了一愣,隨即說道:“下屬怎敢妄發謬論,混淆閣主視聽!”
“嗬……”老者幹笑了幾聲,“炎洲啊,在本閣麵前,你還自謙什麼,這裏就你我兩人,但說無妨。”
聽得閆閻這一番暗涵鼓勵的苛責,炎洲心中竟有絲未名的暖意升起,也不再推脫,當下分析道:
“依屬下來看,那巨物很可能就是苦祝那奸人的座機。至於它墜毀的原因,我看不大可能是沙暴,倒像是被人攻擊之後無力支持。”
“恩,”閆閻點點頭,“接著說。”
“能將苦祝的座駕擊落的,當今世上,恐怕除了澌安少帥和普羅王子,就隻有苦祝自己了。”
“所以,”閆閻遲疑著,“你的意思是……”
炎洲將頭低下,然而卻抬起雙眼直視著閆閻:“屬下認為,極有可能是少帥或大皇子中的一人親自前往北古爾圖格,和苦祝廝鬥。”
“不是沒有可能哇,”閆閻喃喃,“再加上白天傳來澌安陣亡的消息……”
“什麼?”炎洲似乎雷擊了一般,驀然抬頭,“閣主,您剛才說……”
“哦,”閆閻一揮手,示意炎洲附耳,壓低了聲音,“今早得到的密報,澌安已於三日前,在古爾圖格殉國了。朝廷目前對這條消息還是封鎖的。”
“……”炎洲一時無語,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澌安少帥?不可能,這不可能……”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閆閻望著有些失神的下屬,“看上去,這似乎又是普羅那孩子的一步棋。”
炎洲沒有再答話,隻剩得閆閻自顧自地說:“這孩子越來越讓人猜不透了,隻希望這次,他不要弄巧成拙才好哇!”
就在炎洲秘密地向閆閻彙報機密時,在帝都和樞密閣呈對角相望的宰相府,類似的戲碼,也在上演。
“嗬嗬。澌安戰死,唬誰呢!”黑暗中,一絲譏誚,伴隨著這樣沙啞的一句嘲諷,短暫地停留在一張臉上。
夜,依舊是沉。月華的光輝似乎也無法消散籠罩在炎澤帝都上空的詭秘。
3
四更天。歌華殿。
“眾愛卿,”麵無表情地聽完了山呼海嘯般的“吾皇萬歲”之後,坐在大殿最深處的承匡帝開口了,“如果要是有關於北方戰事的奏折,就不要呈上來了吧。”
此語一出,滿朝文武俱是一驚:此時正是平叛戰爭最吃緊的關口,昨日又傳來澌安少帥罹難的消息,戰局似乎正朝著不利於帝國的方向發展,此時的承匡帝,怎麼會突然下達這樣一個旨意?
——要知道,每天都有不下於百條作戰指令等著承匡帝決策簽署。若是其中一條處理不得當,恐怕都會招致亡國之災。
雖然殿下近百名官員噤不做聲,但承匡帝怎會不知他們的心思,緩緩的說道:“普羅那孩子會處理好一切的。朕近日有些累了,想休息一日。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退朝吧。”漫不經心的言語,竟透露出掩飾不住的倦意。
底下的文武百官聽見承匡帝如此一番話,又是一驚。原來,那個叱吒風雲、乾綱獨斷的承匡大帝,居然也會有喊累的時候!那個一向高高在上的蒼茫霸主,居然,也會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說自己累了!
確實,承匡帝也是人。即使他是那個40年間縱橫蒼茫,令無數人仰之鼻息、與開國皇帝光熹其名的承匡大帝,也會有精力不夠用的時候,也會有英雄遲暮的時候。
當時,歌華殿上大多數的文武想的不過都是這些事情:把持帝國權柄達40年的承匡帝,難道打算退位了麼?他說大皇子可以打理好一切,是不是意味著會把皇位傳給大皇子?……
伴隨著一連串的疑問,絕大多數官員在說了“吾皇保重龍體”之後,各懷心事地離開了。隻有議政閣的幾位大臣和二皇子普織,一動不動,靜靜地站在歌華殿內。
鐵一樣的靜默。
這是自帝國建立以來一直延續至今的傳統:每次早朝結束之後,皇帝都會和議政閣的大臣們進行一次小朝會,用來處理那些帝國最機密的事宜,到了承匡帝一朝也不例外。
最終,承匡帝開了口,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聽說,普羅那孩子決定9天之後對沙鎮大營發動總攻?”
“是的,”閆閻搶先答道,“大皇子想利用將士們在澌安少帥陣亡之後急切複仇的心理,速戰速決,畢其功於一役。”
王座上的人微微一笑,笑容裏盡是說不出的詭異。
“很好。”
直到此話從承匡帝的口中說出,閆閻一顆半吊著的心才稍稍放了下去一些:澌安戰死,不論對於反叛軍的戰鬥力還是士氣都是一大損失,對於這,身為反叛軍元帥的普羅難辭其咎。一旦皇帝問難下來,普羅難免帥位不保。自己剛才搶先說的一番話,無疑將普羅至於一個安全的境地:就算有人想借澌安戰死一事給普羅羅織罪名,隻要普羅平叛成功,麵對功勳卓著的大皇子,隻怕他們也不敢妄自發難吧。
“這老狐狸,”索辰在心中暗罵,“倒讓他搶了先!”
閆閻剛才話頭裏的想法,索辰心裏明鏡也似。
眼見普羅在北邊屢立戰功,接過承匡帝帝位的砝碼越來越重;而自己的外孫普織卻天天跟著議政閣,處理一些不疼不癢雞毛蒜皮的小事,索辰卻遲遲拿不出好的辦法來遏製普羅。終於老天開了眼,澌安戰死的消息從前線傳來,索辰本打算乘機給普羅安個治軍無方的罪名,削去他的帥位,把他弄回帝都受審——罪名成不成立倒是無關緊要,耽誤了反叛軍的戰機才是關鍵。到時候,帝國無力控製北部戰局,難免不會啟用二皇子普織,那麼在儲君爭奪戰中一直處於劣勢的普織就可以東山再起了。至於平叛的事情,那就隻好等自己這一派係完全控製了帝國權柄再作打算。
——索辰心裏的如意算盤打得是劈啪響,誰承想閆閻一番話之後,承匡帝居然輕描淡寫的給了句“很好”,言下之意,似乎對於澌安戰死這一事不再追究。
眼見著千載難逢的機會就要溜走,索辰卻是一點辦法也沒,隻能暗中剜了一眼閆閻,不再言語。
“陛下,”說話的是財務大臣姬卞,“臣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聽得姬卞說出這樣曖昧不清的話,在場的幾人均是心中一動。姬卞和大皇子普羅積怨已久:普羅的征伐軍團每年都要從國庫中提取巨額軍費,身為財政大臣的姬卞曾當眾質疑普羅對於那些軍費另有他用,卻每每被普羅不溫不火地頂撞回來,從此,兩人就算是結下了梁子;再加上姬卞是索辰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當然追隨索辰,極力反對普羅。
——對於這,帝國上下算是人盡皆知。
“你都這麼說了,就表示你想說,”承匡帝一道譏諷的目光直射向姬卞,“何必繞這麼些彎子,但說無妨。”
被承匡帝一席話羞得有些赧然,姬卞隻好遞上去一本奏章,說道:“據臣這幾年的調查,當年大皇子率征伐軍團入駐楓城時上繳的財富,隻是楓城金庫裏的財富的一半,至於另一半……”
姬卞恰到好處的把話頓了一頓,留給其他人一些思考的時間。
此語一出,當時在場的幾位大臣均是大驚失色。閆閻最先忍不住,搶上一步,指著姬卞的鼻子:“你胡說!”
索辰則當即跪倒:“臣提議將大皇子調回帝都受審。”說完這推波助瀾的話後,索辰心中卻也喜憂參半。喜的是終於有了一個正當的理由將普羅從前線撤回,憂的是對於姬卞這小子,自己是越來越難猜透了。——居然背著我留著這樣一手撒手鐧,看來姬卞也不是個安分的家夥,自己得找個機會好好查查他的底細。當然,在那之前,首要的任務是將普羅拉下馬。
至於外務大臣熾歿和二皇子普織,雖然也是大吃一驚,但卻忍住沒有說話。
姬卞跪在地上,眼神陰翳,等著承匡帝的反應。
然而,承匡帝卻出乎意料的平靜,隻是問道:“就這些?”
“……”看見承匡帝居然沒有出現自己設想中的暴跳如雷,甚至連語氣中都沒有哪怕一絲震怒,姬卞差點失語,“是,是的。”
和他一起失語的,還有索辰。
“陛下,普羅私扣巨,巨款,理……理應問罪。”本來那個思維敏捷,口才出眾的宰相,居然結巴了。
——因為,從剛才承匡帝平靜的話語背後,索辰聽出了隱隱的怒氣。
良久的沉默後,王座上的老帝終於開口:
“普羅在楓城做的一切決斷,皆為軍務,可以從權,不必多議。”
“現在,一切就看九天之後的戰況了。”
“如果不能從前線帶來令朕和議政閣滿意的戰果的話,那麼……”承匡帝盯著閆閻,眼神裏盡是些說不出的味道,“數罪並罰!”
4
“報告少將,大營門口有人拜訪。”
說話的是個勤務兵,一身純黑的戎裝說明了他點蒼帝國軍隊成員的身份,而左胸前點綴的四翅金鷹標誌則表示他和此時正在大帳外操練的將士的巨大區別。
“哦,是麼?”說話的就是那個被叫做少將的年輕軍官,“雲熾前輩,不是和你說過了麼,私下裏不用稱我做少將。”
“軍隊裏,從來就沒有私下的場合。”雲熾的眼神是淡漠的,說完這句話後一言不發的轉身出了帳門。
被搶白的將軍啞然,丟下了手中的文卷看著雲熾的背影,苦笑,接著吩咐左右:
“準備一下,有貴客到了。”從少帥眼中閃過的,是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
空山大營要遠比澌安想象的要小:不過是楓城一個普通的校場三分之一的大小,一眼望去最多隻能駐紮千餘人的樣子。
——看來,他們給叛軍提供的軍備另藏他處。
“嗬嗬嗬,久違了,苦祝少帥。”來人一襲點蒼國特有的黑色軍裝,胸前的雙翅金鷹標誌說明了他的少將軍銜,“你我可真是神交久矣。”
澌安一抱拳,算是還禮,神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聽雷將軍,我這次來的目的,你應該清楚吧?”
聽雷暗自裏佩服眼前這個人的定力——自己在大營轅門外的道路兩旁布置了以百計的強弓勁孥,並且明白無誤的讓所有人都能看見。放在之前,從叛軍那邊來的特使一看見這陣仗,心裏就怵了幾分,再加上不苟言笑的聽雷恩威並濟,不由得他們不按照自己開的價格買下武器裝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