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23日在山東大眾報業集團的演講
一
我們中國是一個在文化上充滿了優越感的國家,是個既吸收各個方麵的外來影響,又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文化優勢的這樣一個國家。我們中國過去就不知道,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和中國一樣的很多國家。我們知道中國是最偉大的。然後呢,東邊和南邊是大海。我們對海並不關心,並不重視,海是神仙的世界了。西邊、北邊、西南邊還有一些小番邦,這些小番邦從來沒有對中國文化構成過威脅。所以當英國想打開滿清政府的大門,想和中國通商的時候,中國的回答是:我們不需要和你通商,我們這裏什麼都有,我們一應俱全,用不著和你們通商。
可是近200年來,中華民族經曆了空前的危局。中國文化麵臨“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當我們一遇到西方的船堅炮利——這種強大的,機械化的軍事力量、物質力量、商業力量、商業競爭,和我們中國一直得益於自己所講的“仁義禮智信”——我稱它為古道熱腸,就是我們相信的中國最好的時期是越古越好,兩者碰撞上了,就出現了大變局。全傻了。
孔子向往的是西周,莊子向往的更早,是神農氏以前,是炎帝以前。莊子認為,從黃帝開始事情就壞了,因為那是靠戰爭取得的權力。他對唐堯虞舜都是猛烈地批判,莊子認為他們經營了自己的名聲。一旦權力係統懂得了經營自己的名聲,就會出現紛爭。所以這是一種以不爭、以仁愛、以禮法、以秩序來治國的理念,幾千年來,雖然沒有完全做到,但一直是這樣提倡的。
這裏我要說一句話,就是大家不要認為文化是都已經兌現了的東西。文化包含著人的追求、理想,這種追求和理想未必能夠百分之百地兌現,尤其是在你的有生之年兌現。比如西方的基督教文化非常好。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他們都做得到嗎?打你的左臉,把右臉伸過去?沒有哪個西方人你打他的左臉,他會把右臉伸過來。這是不可能的嘛!是不是?見到別人不信基督教,就說是迷途的羔羊,等等。這些東西都是實現不了的。愛敵人,實現得了嗎?美國人實現了愛敵人嗎?當年的希特勒——法西斯德國,更沒有實現。
所以文化裏頭它包含著許多你所向往,但不是完全能夠實現的東西。
中國的文化,時間太長了,幾千年,越來越多地暴露了向往和現實之間的距離,你的言說、你的理論、你的語錄和你的行為之間的距離。譬如說我們看《紅樓夢》,它沒有受西方思潮影響,既沒有受民主、自由、人權這一套的影響,也沒有受階級鬥爭、革命、暴力、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的矛盾理論的影響,可《紅樓夢》裏的主人公並沒有把仁義道德搞得很好啊,反而很差、很惡心。尤其是《紅樓夢》裏的男人,隻有賈政——賈寶玉他爹相信這個。賈璉相信嗎?賈珍相信嗎?賈敬也不相信,賈敬他煉丹去了,煉完丹,吃到肚子裏麵都是結石,吃了一肚子結石,最後死了肚皮都是硬的。
所以這是一方麵的矛盾。尤其到了清朝,除了剛才說的追求與現實,言論與行動之間的矛盾以外呢,更可怕的矛盾出現了,就是在中國文化之外,還有一個非常強勢的文化——西方的文化,產業革命帶來的文化,科學技術帶來的文化,商業文明,商業競爭。所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這樣一套爭出來的文化,不是讓出來的文化。我們的固有文化提倡的就是讓,謙謙君子。
二
香港回歸的時候,謝晉先生執導了一部電影叫《鴉片戰爭》。這部電影沒有受到特別的重視,其實,影片中,謝晉有很深刻的思考。裏麵有一些令人非常痛心的畫麵。一個是英國的議會,是在倫敦拍的,請的都是英國的演員。英國議會進行辯論,要不要對中國出兵,一票之差通過了。在這些議員發言的時候,有一個議員拿著一個挺大的瓷器,說你們看見了嗎,這就是中國,然後往地上“啪”地一摔——不堪一擊。
還有一個場麵,鴉片戰爭失敗以後,皇帝撤了林則徐的職務,然後派了琦善到這裏主持求和。琦善請英國軍艦的艦長司令上來參觀,好吃好喝好待承,然後還請人家參觀他們的炮台。這英國司令看了以後說,這就是你們的炮台嗎?說是。這就是你們的海防嗎?回答說是。然後這英國人說,對不起,告訴你們,你們這全是垃圾。這樣一種心情呀,太可怕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