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子和表妹是去鎮上念的初中,小鎮離家很遠,他們不得不寄宿。小鎮是附近唯一稱得上繁華的地方。那裏有門市部,電影院,食堂和汽車。小鎮的房子都是朱紅色的琉璃燕瓦,紅彤彤的像一片晚霞。他和她背著小時候母親用幾樣碎花布拚接起來的書包。她的頭發烏黑柔軟,用一根藍色的發帶束起來。鄰家有女初長成,她的臉圓而光潔,眼睛清澈明亮。他也漸漸成長起來,他的個頭跟父親一般高,臉窄窄的,眼睛很黑,黑的深邃。他的頭發剛剛遮住眉毛,柔軟稀疏。他站薄暮時分的輕風裏,骨瘦嶙峋如一棵野棗樹。
他們每個星期天的下午前去鎮上。去小鎮的路隻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土路。他們沿著路,時而進入空曠兒幽靜的山穀,時而翻過被黃昏覆蓋的山坡。他們路過浸染四季的小溪,他們踩著水裏的石頭過河。夏天溪邊長滿了紫紅色的千屈菜,藍蜻蜓飛來飛去。他掬起一捧倒影藍天白雲的溪水,輕輕灑在臉上。那天的藍雲的白與他肌膚相親。而她常常喜歡在河邊采花,溪水旁邊有很多植物,千屈菜,二月蘭,三葉草,波斯菊和鵝河菊。她用皮筋把它們紮起來。有時候他們忘了時間,藍色的星星從樹林裏冉冉升起,夏蟲的啁啾清亮悅耳。
突然間下雨了,他們忘記帶傘,他和她坐在樹林裏避雨。清脆的雨聲從各個角落滲透進樹林裏,到處都是灰蒙蒙的雨滴。潮濕的植物,繚繞的白氣。等雨停了,他摻著她走路。她的皮膚很涼,如同冰雪。小溪水漲,蠟黃色的急流如箭頭一樣翻滾。時光悄然,一如山林間的柔軟的落下雨滴,在人生命中造成一點陰影一點回憶。後來當他回憶起來時,記憶裏總是閃現很多粘在樹葉上的雨水,而他伸出手指一碰觸,所有的雨滴頃刻間崩塌,洪水成災。
雨滴聲漸漸消失。樹林經過水的洗滌,幽綠如同中古的祖母綠。他們走出樹林的時候,天漸漸放晴。風把烏黑的雲朵一點點吹散。最遙遠的那座山頂已經暈出一大片水藍,有巨大神聖的光柱如同燈盞一樣散射。他們行走在鬆軟的沙子路上,空氣裏懸掛著清晰可見的光束,頭頂是深邃的那種雨後的湛藍天空。風把軟綿綿的衣服蒸幹。黃昏時分,他們走到離小鎮不遠的火車橋下。一列綠皮火車轟轟而過,那種奇異的軋軌的哢嚓聲撩撥著周圍淡紫色的空氣,他的心裏似乎有類似野草破土的萌動。他和她似乎被凝華了一樣,目不轉睛的凝視著鐵軌的盡頭。突然間升起一團灰藍色的暮靄,由遠及近,把他們陶醉的臉頰一寸一寸覆蓋。
紅瓦藍牆的校園裏成了生命中最好的時光,小鎮時光是柔軟的,宛如午後的花影。他把很多時光用來讀書,。那些白紙黑字為他攤開了一張遼闊如同大海般的地圖。他的靈魂宛如一條青翠的竹筏,漂遊在深藍色的海水裏。
他經常在暮色四合的時候前去小鎮的南麵的站台,站台是多年前修築的,鏽跡斑斑,處處飄散處一股濃厚的生鐵味道。他從側麵的鐵軌繞過去,翻過覆蓋常春藤的低矮圍牆。他的目光裏鋪滿了鐵軌,火車沿著鐵軌轟隆隆的馳進他的心裏。他的心原是一座古老的車站,相遇的人在告別,告別的人在相遇。而留下來的隻是不存在的遠方,所有的出發和抵達都是別人的。
他在站台上四處眺望。最遠處是幽綠的群山,紅藍相映的屋頂,齊腰深的艾蒿,樹枝上的飛鳥。風吹來,晚霞悄悄飄過,空氣裏滿是艾蒿的苦澀味道。鐵軌閃著異樣的紅光,溫暖一如春花。他想,如果沿著鐵軌一直前行,會不會抵達世界的盡頭呢?世界的盡頭是冰天雪地的高原或者一望無際的大海。鐵軌把無限的渴望送給天涯海角,卻隻留給他兩條孤獨的平行線。他走的時候兩眼通紅。有藍色的星星在他身後的天穹上閃亮。而夢想的花朵從他落寞的背影裏顯現出來,和漫溢的藍色星光糾纏在一起,並且相互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