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湘西(5)(2 / 3)

沈先生是個感情豐富的人,非常容易動情,非常容易受感動(一個藝術家若不比常人更為善感,是不成的)。他對生活,對人,對祖國的山河草木都充滿感情,對什麼都愛著,用一顆藹然仁者之心愛著。

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萬彙百物,對拉船人與小小船隻,一切都那麼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

因為充滿感情,才使《湘行散記》和《湘西》流溢著動人的光彩。這裏有些篇章可以說是遊記,或報告文學,但不同於一般的遊記或報告文學,它不是那樣冷靜,那樣客觀。有些篇,單看題目,如《常德的船》、《沅陵的人》,尤其是《辰谿的煤》,真不知道這會是一些多麼枯燥無味的東西,然而你看下去,你就會發現,一點都不枯燥!它不同於許多報告文學,是因為作者生於斯,長於斯,在這裏生活過(而且是那樣的生活過),它是憑作者自己的生活經驗,憑親曆的第一手材料寫的;不是憑采訪調査材料寫的。這裏寄托了作者的哀戚、悲憫和希望,作者與這片地,這些人是血肉相關的,感情是深沉而真摯的,不像許多報告文學的感情是空而淺的,——盡管裝飾了好多動情的詞句。因為作者對生活熟悉且多情,故寫來也極自如,毫無勉強,有時不厭其煩,使讀者也不厭其煩;有時幾筆帶過,使讀者悠然神往。

和抒情詩人氣質相聯係的,是沈先生還很富於幽默感。《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是一篇非常有趣的妙文。我每次看到:“姓印的可算得是個球迷。任何人邀他去踢球,他皆高興奉陪,球離他不管多遠,他總得趕去踢那麼一腳。每到星期天,軍營中有人往沿河下遊四裏的教練營大操場同學兵玩球時,這個人也必參加熱鬧。大操場裏極多牛糞,有一次同人爭球,見牛糞也拚命一腳踢去,弄得另一個人全身一塌糊塗”,總難免失聲大笑。這個人大概就是《自傳》裏提到的印鑒遠。我好像見過這個人。黑黑,瘦瘦的,說話時愛往前探著頭。而且無端地覺得他的腳背一定很高。細想想,大概是沒有見過,我見過他的可能性極小。因為沈先生把他寫得太生動,以致於使他在我印象裏活起來了。沅陵的闕五老,是個多有風趣的妙人!沈先生的幽默是很含蓄蘊藉的。他並不存心逗笑,隻是充滿了對生活的情趣,覺得許多人,許多事都很好玩。隻有一個心地善良,與人無忤,好脾氣的人,才能有這種透明的幽默感。他是用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經常總是很溫和地笑著,很少生氣著急的時候。——當然也有。

仁者壽。因為這種抒情氣質,從不大計較個人得失榮辱,沈先生才能經受了各種打擊磨難,依舊還好好地活了下來。八十歲了,還是精力充沛,興致勃勃。他後來“改行”搞文物研究,樂此不疲。每日孜孜,一坐下去就是十幾個小時,也跟這點詩人氣質有關。他搞的那些東西,陶瓷、漆器、絲綢、服飾,都是“物”,但是他看到的是人,人的聰明,人的創造,人的藝術愛美心和堅持不懈的勞動。他說起這些東西時那樣興奮激動,讚歎不已,樣子真是非常天真。他搞的文物工作,我真想給它起一個名字,叫作“抒情考古學”。

沈先生的語言文字功力,是舉世公認的。所以有這樣的功力,一方麵是由於讀書多。“由《楚辭》、《史記》、曹植詩到‘桂枝兒’曲,什麼我都歡喜看看。”我個人覺得,沈先生的語言受魏晉人文章影響較大。試看:“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居民,仿佛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蛻,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春水發後,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聯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精壯漢子,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遊目四矚,儼然四圍皆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沅陵的人》)這不令人想到酈道元的《水經注》?我覺得沈先生寫得比酈道元還要好些,因為《水經注》沒有這樣的生活氣息,他多寫景,少寫人。另外一方麵,是從生活學,向群眾學習。“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隻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我的寫作與水的關係》)沈先生所用的字有好些是直接從生活來,書上沒有的。比如:“我一個人坐在灌滿冷氣的小小船艙中”的“灌”字(《箱子岩》),“把鞋脫了還不即睡,便鑲到水手身旁去看牌”的“鑲”字(《鴨窠圍的夜》)。這就同魯迅在《高老夫子》裏“我輩正經人犯不上醬在一起”的“醬”字一樣,是用得非常準確的。這樣的字,在生活裏,群眾是用著的,但在知識分子口中,在許多作家的筆下,已經消失了。我們應當在生活裏多找找這種字。還有一方麵,是不斷地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