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山河崩裂(6)(2 / 3)

1月5日,已奉令遷入台北主持政事的陳誠致電傅斯年:

弟已於今日先行接事,介公深意及先生等善意,恐仍須有識者之共同努力,方能有濟。弟一時不能離台,希先生速駕來台,共負巨艱。[60]

傅斯年接到電報,意識到自己何去何從的最後時刻到來了,在命運的重要轉折關頭,向來幹練決斷的他竟再度猶豫起來。此前,隨著陳布雷自殺身亡,他亦產生繼之而去的念頭。這個念頭存在他的心中已有時日,早在1932年他就說過:“國民黨曾為民國之明星者若幹年,而以自身組織紊亂之故,致有今日拿不起,放不下之形勢。於是一切殘餘的舊勢力蠢蠢思動,以為‘彼可取而代之也’。”又說:“平情而論,果然共產黨能解決中國問題,我們為階級的原故,喪其性命,有何不可。我們雖不曾榨取勞苦大眾,而隻是盡心竭力忠其所職者,一旦‘火炎昆岡,玉石俱焚’,自然當與壞東西們同歸於盡,猶之乎宋朝亡國時,若幹好的士人,比貪官汙吏還死得快些一樣子。一從大處設想,即知如此命運真正天公地道,毫無可惜之處。”[61]但究因家人看護與對史語所及台大命運的牽掛未能步陳布雷後塵——死,有時容易,有時也難。

1月8日,蔣介石接到密電,北方局勢即將全麵崩盤,焦灼中急約胡適晚餐。席間,蔣循慣例先問胡對大局的看法,胡氏又犯了一介書生弄舌逞快的老毛病,竟像當年勸毛澤東解除武裝一樣,又不知深淺地奉勸蔣介石投降,且同樣列舉一些洋例子加以佐證“投降”的必要:“我為他述General Wain-Wright(溫賴特將軍)守Bataan(巴丹半島)力竭投降,勝利後釋放回國,美國人熱烈歡迎他,國會特授與‘榮譽勳章’。”更不可思議的是,當一通勸降話說完,胡氏竟認為“蔣公稍有動意”。[62]

事實上,身經百戰的蔣介石是何等人物,怎麼會聽從一介書生的“投降”之說?就像在重慶談判的毛澤東不會聽從胡氏的癡人說夢一樣,在大地“陸沉”之際,蔣介石仍決定死裏求生,做最後一搏,並請胡適到美國求援。因胡氏此前已明確表示不做正式外交人員為政府效勞,蔣介石亦采取通融之策,令胡以民間外交的方式使美。當天晚上,胡適在日記中記下了這樣一段話:

蔣公今夜仍勸我去美國。他說:“我不要你做大使,也不要你負什麼使命。例如爭取美援,不要你去做。我止[隻]要你出去看看。”[63]

胡適經過一番內心煎熬,決定服從蔣公這一委派,重返美國為政府“做點麵子”。

1月9日,被共產黨部隊圍困在淮海戰場達66個日夜的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杜聿明,向蔣介石發出了最後一封電報:“各部隊已混亂,無法維持到明天,隻有當晚分頭突圍。”[64]是夜,國共兩軍展開激戰,國民黨軍全麵潰敗。整個淮海戰役,解放軍以傷亡13萬人的代價,殲滅、俘獲國民黨軍55.5萬人,徐州“剿總”副總司令、戰場總指揮杜聿明被俘。而作為一個指揮50餘萬大軍的主將在戰場上被俘,這在中國曆史上未曾有過。

1月15日,共產黨軍隊占領天津,北平危在旦夕。胡適匆匆趕往上海拜訪銀行家陳光甫,商討赴美求助方案。17日晚上,正在上海的顧頡剛受邀參加胡適的晚宴,早已與胡老師產生芥蒂且不明就裏的顧氏,借著酒勁勸胡借此擺脫國民黨政府的糾纏,不要再回南京,“免入是非之窩”。並謂:“當國民黨盛時,未嚐得與安樂,今當倒壞,乃欲與同患難,結果,國民黨仍無救,而先生之令名隳矣。”[65]顧氏的一番說教,胡適並未放在心上,更沒有透露自己行將赴美的半點口風。此時的胡適與顧頡剛在情感上和政治上皆已分道揚鑣,這對相互傾注過熾熱情感與人倫大愛的師生,上海一別竟成永訣。

1月19日淩晨,傅斯年遵照事前安排,欲趕赴機場搭乘軍用飛機赴台。在慘淡的星光照耀中,傅斯年提著行李走出史語所大院中的居處,專門由上海返京送行的胡適做前導,傅氏秘書那廉君殿後,一行三人在漆黑寒冷的黎明中悄無聲息地走著,沒有人再說話,千言萬語已說盡,最後要道的“珍重”又遲遲不能開口。當那扇寬大厚重的朱紅色大門“嘎嘎”推開時,沉沉的夜幕遮掩下,把門的老工友接過傅斯年手中的行李,在送向汽車的同時,嗚咽著道:“傅先生,今日一別,還能相見嗎?”傅聽罷,悲不自勝,滾燙的熱淚“唰”地湧出眼眶,順著冰涼的麵頰淌過嘴角,又點點滴滴地隨著夜風四散飄零。“好兄弟,等著我,我會回來的。”傅說著,握住老工友的手做了最後道別,然後登車倉皇離去。正可謂:“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