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江麵上,幾艘“長遠”輪前後一字排開,乘風破浪,順流而東。當輪船轉過幾座山頭,李莊遠離了視野,船上的人員才漸漸擺脫了離別的憂傷,精神變得活躍起來。許多年後,據同船而行的史語所研究人員張秉權回憶:“眾人顧不得秋風蕭颯的寒冷,一個個爬出船艙,佇立甲板,盡覽長江勝景。尤其三峽的雄偉天險,令人歎為觀止。記得夜泊巫山的那晚,縣城在半山腰,下瞰灩澦灘,眺望白帝城,惜別之情油然而生。第二天一早駛進夔門,兩岸峭壁聳天,江心險灘處處,暗礁無數。有一艘運軍糧的帆船,從下遊逆水而上,大概無法避開我們那艘小輪的航道,急得向駕駛台放了一槍,山鳴穀應,全輪震驚,人心惶惶。然而領船的那位師傅,不慌不忙,從容鎮定,用手勢和手指,指示航道,終使兩船均能安然無恙地脫離險境。”[28]
“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順長江,出三峽,回故土,抵東海,不隻是千百年來文人墨客和流亡漂泊者的夢想,它同樣是一個民族精神追求與圖騰的感召。四年前,當北京大學校長、西南聯大常委蔣夢麟,麵對“炸彈像冰雹一樣從天空掉下”的殘酷場景,躲在陰暗潮濕的防空洞撰寫他的大著《西潮》時,曾有過這樣的預言:“中國所走的路途相當迂曲,正像曲折的長江,但是她前進的方向始終未變,正像向東奔流的長江,雖然中途迂回曲折,但是終於經曆兩千多裏流入黃海。它日以繼夜,經年累月地向東奔流,在未來的無窮歲月中也將同樣地奔騰前進。不屈不撓的長江就是中國生活和文化的象征。”[29]
遙想抗戰初期,平津淪陷、上海淪陷、南京淪陷、武漢淪陷、宜昌淪陷,國軍節節潰退,日軍步步進逼。揚子江一線炮火連連,血水湧動,人頭滾翻,在中華民族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三峽作為一道天然屏障保住了中國最後一點血脈和反攻的力量。當然,三峽的意義不隻是自然地理和軍事上的,更是一種精神上的標誌。中國所走的路途之迂曲,正像曲折的長江,但是前進的毅力與方向始終未變,不屈不撓,日夜不停地奔騰前進。在抗日戰爭最為艱苦卓絕之時,馮玉祥將軍於三峽險峻的夔門之上,奮筆題詞“衝出夔門”四個大字以銘心誌。由此,整個抗戰八年,夔門成了中華民族抵禦外侮、誓不屈服的旗幟與堅毅的象征。置於絕地而後生的中華民族最終衝出了夔門,收複失地——那滿載文化精英與大批國之重器,劈波斬浪、飛流直下的航船就是明證。
81名院士出籠
史語所與中央博物院籌備處大隊人馬自李莊遷回南京,傅斯年滿懷興奮與歡喜,在中央研究院大樓的演講廳設宴款待。為把宴會辦得紅火熱鬧,也為了讓流離失所九年的故朋新友有個歡聚一堂的傾訴機會,特地邀請胡適自北平來京參加這場具有曆史紀念意義的盛宴,胡氏欣然前往。
參加宴會的史語所研究人員張秉權許多年後還記得胡適初到的場景,隻見這位光芒四射的士林盟主步入大廳,與眾人一一握手致意,對於新進後輩,似乎特別客氣。對一些家屬小孩也是談笑風生,親切感人。傅斯年在一旁亦莊亦諧地稱胡為史語所的“姑媽,娘家的人”。[30]一會兒又當著眾人的麵大聲呼道:“人說我是胡先生的‘打手’,不對,我是胡先生的鬥士。”[31]此話引得大家一陣哄笑。大廳內主客歡喜,如沐春風中。
席間,最令人難忘的是傅斯年在演說中對史語所曆次搬遷的追憶,當講到抗戰八年顛沛流離、艱苦卓絕的生活時,傅氏動了感情,說到動情處,幾次哽咽淚下,在場的人受其情緒感染而熱淚盈眶。最後,傅斯年端起酒杯,打起精神,滿懷激情與信心地說了一些“慶祝大家都能幸運歸來……從此之後我們可以安心工作,史語所八年的流離可說是告一段落了。搬回來之後永不搬遷”[32]等充溢著溫情與期待的話,眾人的情緒漸漸由悲壯轉為喜悅。這個時候,沒有人想到僅僅是兩年之後,史語所人員又倉皇辭廟,再度踏上了流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