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殘陽如血(3)(2 / 3)

“飛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既然太平洋局勢已經翻盤,世界頭號霸主——美利堅合眾國業已參戰,強有力的“車、馬、炮”已雲集陣前,作為書生大使的胡適對國民政府來說,真的成為一個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的“過河卒子”了。而這個卒子是拚命向前還是後退,抑或翻到溝中的汙泥裏去,亦無關大局。與此相反的是,宋子文借此機會來了個鯉魚打挺,神奇地登上外交部長的座椅,開始名正言順地對胡適發號施令,竭盡排擠打壓之能事。麵對這種令人尷尬、憤懣的局麵,1941年12月24日,胡適鄭重其事地對宋子文說:“郭泰祺來美時,我曾經告訴他,我不想幹這種外交官的事。若有更動駐美使節的需要,我隨時可走。現在你是我的老朋友、新上司。我也同樣向你聲明,如果政府要更動駐美使節,也請你千萬不要遲疑。我隨時可走。”[17]

胡氏之說可謂真情流露。但是,頗懂官場遊戲規則的宋子文,深知若在這個節骨眼上趕走胡適,無疑會引起國內對立麵的憤慨與學術界的強烈反彈,讓對方抓住不仁不義的辮子反攻倒算,對自己的名聲地位極其不利。於是,他采取和稀泥的方式,把胡適架空並晾在一邊,讓其既不能進,亦不能退,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在懸空夾縫中自生自滅。

轉瞬半年時光過去了,徒有大使之名而無所事事的胡適,於1942年5月17日給翁文灝、王世傑寫了一封長信,敘述了自己悲涼的處境與內心酸楚。信中說:“我在這四年多,總為諸兄說‘苦撐待變’一個意思。去年十二月七日,世界果然變了。但現在還沒有脫離吃苦的日子。還得咬牙苦撐,要撐過七八個月,總可以到轉綠回黃的時節了。”又說:“某公在此,似無諍臣氣度,隻能奉承意旨,不敢駁回一字。我則半年來絕不參與機要,從不看到一個電報,從不聽見一句大計,故無可進言,所以我不能不希望兩兄了。……去年十二月八日我從國會回家,即決定辭職了。但不久即有複初之事,我若求去,人必認為我‘不合作’,對內對外均費解釋,故我忍耐至今。我很想尋一個相當的機會,決心求去。我在此毫無用處,若不走,真成‘戀棧’了。”[18]

兩天後的5月19日,胡適在日記中饒有意味地記載道:“自從宋子文做了部長以來(去年十二月以來),他從不曾給我看一個國內來的電報。他曾命令本館,凡館中和外部,和政府,往來電報,每日抄送一份給他。但他從不送一份電報給我看。有時蔣先生來電給我和他兩人的,他也不送給我看,就單獨答複了(他手下的施植之對人說的)。”又說:“昨日我複雪艇一長電,特別抄了送給子文看,並且親筆寫信告訴他,意在問他如何答複,他今天回我這封短信說,“I replied much in the same vein”(我已用同樣的意思答複了)!他竟不把他的電文給我看!”[19]此時的胡適作為國民政府任命的特命全權大使,竟被宋子文之流擠壓到如此苟延殘喘的可憐地步,一代學術宗師的尊嚴盡失,麵子蕩然無存,胡適本人為之憤懣不平的同時,也令旁觀者欷歔歎息。

遙想當年,胡適受命擔任駐美大使時,他一再聲稱自己就職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是在“國家最危急的時期”,“為國家找點戰時工作”。在給夫人江冬秀的信中,胡適寫道:“我到此已五十日,沒有領到一個錢的薪俸。全館十餘人,還須我墊借錢應用。我每天總是很忙的,晚上睡覺總是很晚的。……我不怕吃苦,隻希望於國家有一點點益處。頭發兩邊花白了,現在當中也白了不少。”在另一封信中又說“現在國家到這地步,調兵調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沒有法子逃。所以不得不去做一年半年的大使。我聲明做到戰事完結為止。戰事一了,我就仍舊教我的書去。”[20]在胡適看來,坐上駐美大使這把椅子,並不是一種榮耀和發財的機會,但在另一些官僚政客看來恰恰相反。因而,戰事尚未結束,他就被孔宋家族擠出圈外。麵對這一悲涼的結局,拘於禮義道德與情麵的胡適在痛定思痛之後,算是徹底想通了。既然大道不行,小道充塞,也就不再顧及許多,索性放下“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書生意氣,立即辭去大使職務,按照孔子“乘桴浮於海”的古訓,重歸士林,操持舊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