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彈穿過頭顱
既然如夏濟安所說,凡參加反政府的遊行,就可以在手榴彈下博一個“勇士”或更高規格的“烈士”之名,相信爾曹身與名並不俱滅的人物就會鋌而走險,放手一搏。如此這般,反政府的一方與擁護政府的一方,在1946年那個“姹紫嫣紅開遍”的明媚春天裏,於春城昆明開始真刀真槍地打鬥在一起。決鬥雙方皆騰雲駕霧,劍氣如虹,經過三十個回合六十個重手,直殺得難分難解。如此無休止地爭鬥,令名義上擁護政府,實則暗懷鬼胎、圖謀私利的一方不勝其煩,決定加大“鬥”的力度,來個一劍封喉。於是,一連串暗殺的名單悄然列出,天堂與地獄之間一條通道轟然裂開,等待真正的“鬥士”殺奔前來。而這個時候,於搏擊拚殺中越戰越勇,視死如歸的聞一多,並不把對方放在眼裏,更不懼怕已開列的暗殺黑名單,以一貫的豪氣加血性,躍馬橫槍殺奔而來,想不到竟一步踏入了鬼門關。
1946年6月25日,也就是聞一多走向鬼門關的前20天,梅貽琦在南京與朱家驊赴蔣介石官邸彙報聯大複員事宜。麵對蔣介石的垂詢,梅按照自己的思維和推測,本著息事寧人的方式方法做了回答,這是聞一多遇難前蔣梅二人關鍵的一次“君臣對”。梅在日記中對這次談話做了較為詳細的記錄,這個記錄很重要,對“聞一多遇刺之謎”的研究者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梅氏日記載,該日天空晴朗,悶熱,根據約定,下午5時梅與朱家驊驅車到蔣介石官邸。二人在外客廳坐數分鍾後,有他客出,始被讓入內室。隻見:
主席著藍長衫,頗安閑。談話約半時,首告以數日前往北平查看校舍情形,問:複校計劃何如?答:現正趕修各部,暫定雙十節開學。問:師生能趕到否?答:希望大部分屆時能到平。問:下年校中辦法如何?答:仍當注重學術研究風氣之恢複,倘使教授們生活得安定,研究設備得充實,則研究工作定更有進展,隨即提清華教授中近有少數言論行動實有不當,但多數同人深不以為然,將來由同人自相規勸糾正,諒不致有多大(不好)影響。朱乃提及關於東北事件百餘人宣言之事為證。朱又謂曾商量過關於教授長(原文如此——編者)及院係主任人選之更動,總使主要負責者為穩健分子。至此餘乃謂此數人以往在學術上頗有成績,最近之舉動當係一時之衝動,故極希望能於規勸之中使其自行覺悟,則其後來結果必更好。對方似頗頷首。餘繼謂此數人之如此或尚有一原因,即其家屬眾多或時有病人,生活特困難,而彼等又不欲效他人所為在外兼事,於是愁悶積於胸中,一旦發泄,火氣更大。主席點首曰,生活問題實甚重要。朱因乘機提教員待遇及經費應增高問題。餘問:主席看北方局麵是否可無問題?答:吾們不能說一定,或者不致有大問題。言時笑容可掬,其或笑餘之憨,餘亦故為此問也。承款以糕點杏仁露。朱又報告關於某省廳長事。辭出時承送至門口,似特客氣矣。[37]
梅貽琦不是文學家,但此段記述頗得要領,主客的音容笑貌躍然紙上,讀來如身臨其境。按梅貽琦的觀點,聞一多、吳晗等人之所以成為“鬥士”,實乃被窮困生活所迫,文人嘛,所想的無非是在世俗中出個小名,生活上圖個溫飽,假如學校北返,教授待遇提高,積於胸中的火氣也就不發自泄,上頭下頭都得到安頓,自然溫順下來,一切問題也就迎刃而解。隻是出乎他的意料,僅隔20天,聞一多竟砰然倒地,喋血街頭。
1946年7月11日,西南聯合大學最後一批學生搭車離開昆明,未行者隻有待機北返的教職員與留守人員。當晚,在昆明北門以開辦書店為掩護從事地下活動的民盟昆明支部主要成員李公樸,在外出時遭不明身份者槍擊死亡,算是越過鬼門關到那邊去了。李氏一死,出於同情與各方的麵子計,作為與李同一條戰壕戰友的聞一多就不能攜家乘機北上,他必須要辦理完李公樸的喪事之後才能離昆。當時昆明城風傳下一個遭暗殺的人就是聞一多,但事已至此,聞一多也就成為夾道跑馬不能回馬的孤獨騎士,隻能拚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