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有素的革命老手李文宜,此時盡管因故尚未恢複黨籍,但仍為中共地下組織鞍前馬後忙個不停。麵對吳晗極其外露的性格和善於激動的心理特點,李氏果敢、嚴肅、斷然地對吳晗談了當前的政治形勢,同時以馬列主義老大姐的口吻正告吳晗道:“整天發牢騷怎麼行?”接著單刀直入,來了個見血封喉:“民主政治同盟這個組織是反對蔣介石獨裁,主張抗戰到底的。”[4]又說,潘光旦已經參加了,你也不能光說不練,光看不幹呀,也應加入到這個偉大而光榮的組織之中,與蔣介石政權做英勇無畏的鬥爭雲雲。吳晗聽罷,當場表示自己願意加入民主同盟,與蔣政權來個老鷹逐狡兔,翻上覆下地鬥上幾個回合。至此,雙方皆大歡喜,隨著一聲深沉厚重的“同誌!”從李文宜口中傳出,一隻溫暖圓滑綿軟的纖纖小手,與一雙因整天釣魚而黑瘦枯黃的粗糙手掌緊緊握在了一起。許多年後,已是中共高官的李文宜,在北京那間寬敞明亮的大廳裏,於香味彌漫的咖啡中回憶當時的情形時,過去的一切仍曆曆在目,李說:“吳晗送我出門時,高興地說:‘你給我帶來了兩個光明,一是介紹我參加民盟,二是給袁震介紹了醫生。’過去他送我都隻送到房門前,這一天一直把我送到大門口,說明他的思想是很想進步的。”[5]
由房門前到大門口,十幾步之遙的短短距離,卻顯示了人情冷暖與人心的向背。吳晗的思想已由漸進轉為突變,最終在一夜之間完成了轉型。據吳晗在《自傳》中說:“袁震的同鄉同學李文宜(中共黨員)來看我們,她的愛人周新民(中共黨員,做民盟工作,表麵上是國民黨員,雲南省輔成的秘書)常和我們來往。他講了許多過去不知道的東西,並介紹我見華崗同誌,我第一次知道統一戰線這件事。結果,我在1943年參加民主同盟,不久就被選為民盟中委,直接在黨的領導下工作了。”[6]
1943年7月,經周新民、潘光旦介紹,吳晗正式加入民盟組織。未久,民盟雲南省委員會成立,由雲南籍的老民盟成員楚圖南出任主席,年輕的吳晗出任青年部長。中共地下黨組織趁機而動,通過吳氏加強與駐昆的知識分子聯係,吳晗本人受中共組織委托,開始有意識地在西南聯大與雲大物色一批高級知識分子加入民盟,作為一股外圍政治勢力為中共效力。懷揣神聖政治使命的吳晗環視一圈,很快把目標瞄上了自己的鄰居聞一多。如前文所述,當聞家搬到西倉坡聯大教職員宿舍後,與吳晗一家對門,兩個窗子也正對著,聞家進進出出的賓客與聞氏本人夜間躬身塌背刻圖章的淒涼情形,都盡在吳的眼中。而對聞家的生活狀況,吳更是了如指掌,聞一多夫人高孝貞曾對吳晗直言不諱地說過,在聯大宿舍33家中,我們兩家最窮。吳在《聞一多先生傳》中也說:“八年抗戰,薪水的百分之九十六被征發去了,一家八口,無法過日子。兩夫婦捉襟露肘,兒女啼饑號寒。住的從有衛生設備的洋房獨院到荒村茅舍,吃的從八肴六肴降為一碗豆腐渣,生活的窮困到了極度,從象牙之塔一攆攆到十字街頭。”[7]
這個時候,披著一件破爛長衫,乞丐一樣在“十字街頭”胡亂轉悠的聞一多,突然與懷揣政治目的、晃晃悠悠走來的另一“難民”吳晗於寒風冷霜中遭遇,以後二人的結合或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難理解了。
聞一多在清華當教授的時候,吳晗尚是一名學生,二人幾無接觸。後來,吳留校當了助教、講師,直到西南聯大教授,二人成為文學院同事,才有機會經常見麵,但仍算不上相知。而當兩位落魄書生於“十字街頭”遭遇時,才一拍即合,成為親密的難兄難弟加一個壕溝裏的戰友了。對此,吳晗曾在《哭聞一多父子》中說得分明:“當你做新詩人的時候,我知道你,並不尊敬你。當你埋頭研究《詩經》《楚辭》的時代,我明白你,並不接近你。可是,當這一晚上談了三四個鍾頭以後,我們的思想和工作都結合在一起了,我不但了解你,接近你,而且尊敬你。此後三年中,我和你分享著憂患,貧困,緊張,忙亂,痛苦的日子。”[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