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聞一多到達昆明轉蒙自文學院任教後,他給妻子的信中再次提到經濟問題:“據梅校長報告,清華經費本能十足領到,隻因北大、南開隻能領到六成,所以我們也不能不按六成開支(薪金按七成發給)。我們在路上兩個多月,到這裏本應領到二、三、四(共)三個月薪金,共八百餘元。但目下全校都隻領到二月一個月的薪金。聽說三、四兩月不成問題,遲早是要補足的。”[24]當時清華仍握有美國賠款的部分基金,在三校中最為富有,但怕刺激北大、南開兩校,求得師生間的平衡,清華不得不在這些方麵小心謹慎。此時聞一多雖手頭不算寬餘,對生活仍充滿信心,隻是後來隨著積蓄用盡,物價飛漲,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1940年,戰火進一步蔓延,沿海與東部陸地人口大批南遷,昆明人口猛增,物價飛騰暴漲起來,聞家的生活陷入了最艱難的時期。為了養家糊口,同大多數教授一樣,聞家除了借貸就是變賣衣物,生活幾近陷入絕境。就在這年的冬天,為了買米下鍋,聞一多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皮大衣送進了當鋪。寒風凜冽,他隻得以長衫和一件破舊的羊毛衫禦寒,不到一個星期就得了感冒病倒在床,妻子高孝貞隻好含淚向其他教授借了一點錢,把那件大衣贖了回來。有聯大同事看見,為了節省開支,寒冬臘月,在微明的晨曦中,聞一多率子女們到陳家營村南邊的一條小河用冰冷的河水洗臉,處境十分淒涼。到了第二年春天,聞家生活實在難以為繼,在所有衣物全部當盡賣空的困境中,聞一多一咬牙,決定把自己從北平帶來的幾本線裝書賣給聯大圖書館,以換錢買米。對於一個整日與書打交道的學者來說,變賣自己心愛的書籍,不啻挖割心頭之肉,其切膚之痛非親臨其境者不能領會。當他把幾本書捧送到聯大圖書館時,滿麵淒楚地叮囑管理人員:“一定要把書看好管好,等將來回北平,我一定要把它們贖回來。”[25]話畢,眼裏閃著淚光。令他沒有想料到的是,未能回到北平,就身死異鄉成異客了。
十字街頭異鄉客
聞一多死後,吳晗一連寫過幾篇紀念文章,盡管政治口號多於內容,但感情還是頗為濃厚真摯的,吳說:“在前年五四的前幾個月,為了一樁事,我去看他。那時,他在昆華中學兼任國文教員,每月有一擔米,一點錢和兩間房子,雖然忙得多,比前些年有一頓沒一頓的情況已經好多了。從此以後,我們成了朋友。……去年暑假,昆中換校長,新校長奉命解一多的聘,不好意思說,隻說要加鍾點,一多明白了,不說什麼,卷起鋪蓋搬家,恰好聯大新蓋了幾所教職員宿舍,抽簽抽中了,搬到了我家的對麵。從此成天在一起,無事不談,也無話不談,彼此的情形都十分明白。……有時早晨菜錢無辦法,彼此通融,一千兩千來回轉。五個孩子帶一個老女傭,八口之家,每月薪水隻夠用十天。”[26]吳晗所說是真實的,聞吳二人聯手合作亦始於此。
聞家輾轉搬到聯大宿舍後仍是一貧如洗,家中僅有的一隻破爛藤椅是孫毓棠教授去英國時所送,一個整齊一點的方桌,是吳晗向學校借來又轉借的。聞一多的書桌是用三塊長木板拚湊而成,像裁縫桌子,還有兩把從鄉下撿來的描金黑漆的方椅子,每一坐上便搖晃怪叫。此外,還有兩張小板凳,兩口破箱子,吃飯時一家人剛好一桌,孩子們站著吃。後來,多虧聞一多拿出了刻圖章的看家本領,生活才稍有好轉。吳晗曾在回憶中這樣說:“兩年前他學會了刻圖章。這故事包含了血和淚。他研究古文字學,從龜甲文到金石文,都下過工夫。有一天朋友談起為什麼不學這一行手藝。他立刻買一把刻刀下鄉,先拿石頭試刻,居然行,再刻象牙,雲南是流行象牙章的,刻第一個牙章的時候,費了一整天,右手食指被磨爛,幾次灰心,絕望,還是咬著牙幹下去。居然刻成了。他說這話時,隔了兩年了,還含著淚。以後他就靠這手藝吃飯,今天有圖章保證明天有飯吃。圖章來得少的時候,他著急,為了要挨餓。圖章來得多的時候,更著急,為的是耽誤他的工作。”[27]又說:“米沒有了,得買,菜錢,靠刻圖章,石章一字一千,牙章兩千,刻一天吃一天。一天沒有生意,就得借貸。到了真沒有辦法的日子,太太和老女傭去擺地攤,賣舊衣舊鞋。有一天,我問聞太太,賣了多少,她苦笑一聲說:‘三十多件破襯衫,賣了三千多元,反正夠明天一天了。’”[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