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由於劉文典對新文學與現代作家的輕視,幾年後當他得知學校當局提拔沈從文由副教授晉升為教授時,勃然大怒,對眾人大叫道:“在西南聯大,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400塊錢,我該拿40塊錢,沈從文該拿4塊錢。可我不會給他4毛錢!如果沈從文都是教授,那我是什麼?我不成了太上教授?”[25]
劉文典對沈從文的輕視是否有失公允,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對陳寅恪的評價大概是不差的。許多年後,漸入老境的劉文典在雲南大學對自己弟子張文勳等人經常說起:“我最大的缺點就是驕傲自大,但是並不是在任何人麵前都驕傲自大。”[26]劉氏列舉了蔡元培、陳獨秀、胡適、陳寅恪都是自己一生敬重服膺的重量級人物,尤其對陳寅恪極為尊崇,不敢有半點造次。劉文典公然坦承自己的學問不及陳氏之萬一,並多次向他的學生們說自己對陳氏的人格學問“十二萬分地敬佩”。除了像陳寅恪、胡適之類的大師級人物,一些學識淵博的老教授也同樣得到劉文典發自內心的尊重,如1934年10月24日,在北平的劉文典進城遇到清華中文係同事、時年50歲的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便主動上前打招呼,並告之曰:“近讀《學報》大著,實屬欽佩之至。不佩服者,王八蛋也!”[27]
劉文典月下講“紅樓”
除了在校園內外留下的一連串頗有點“水滸”氣味的傳奇故事,據當年聽過課的學生回憶,劉文典在講課時也別出心裁,自成一格,成為學生難得一見的“另類”。每逢上課,先由校役提一大茶壺,外攜一杆兩尺來長的竹質旱煙袋,端放講堂的桌上。劉氏講到得意處,一邊喝茶吸煙,一邊解說文章的精義,不曾理會下課鈴響與否,有時一高興講到下午5點多鍾才意猶未盡地勉強結束。有一次上《文選》,剛上了半小時的課就結束了上一堂課的內容,本來接著要講下一篇文章,但劉卻突然宣布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後七時半繼續上課。”[28]眾人不解況中之味,隻好散去。到了約定之日,學生們才知那天乃陰曆五月十五,劉文典要在月光下開講著名的《月賦》。到了傍晚,隻見清掃一新的校園裏擺下一圈座位,劉大師一身長衫端坐桌前,在一輪皓月映照下大講《月賦》之韻味,許多教授聞訊紛紛前來瞧個稀奇。劉氏一看眾人圍將上來,且越圍越多,甚是得意,乃像集市上說書藝人一樣,神情激昂,時起時坐,引經據典,侃侃而談。那瘦削的身子前仰後合,長衫下角左右擺動,頗有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直把眾人引得如癡如醉,大呼“過癮過癮”!
有了這一先例,西南聯大其他一些文科教授,有時也模仿劉文典在校園廣場上擺桌安椅,於皓月下開設講座。這一別出心裁的形式,頗受學生歡迎。以此為引子,在1940年至1942年期間,西南聯大校內竟掀起了一股《紅樓夢》熱潮,此熱潮最早由吳宓的學生、聯大外文係教授、留德博士陳銓發起,吳宓幫著張羅。陳銓本人是位作家,曾以劇本《野玫瑰》聞名於當世,且在重慶等地掀起批判討伐他的波瀾。據吳宓1940年4月11日日記載,陳銓於當晚在大西門內文林堂講演《叔本華與紅樓夢》,反應強烈,“聽者極眾,充塞門戶。其盛夙所未有也”。[29]
陳銓的演講一炮打響,令吳宓等人極其興奮,很快在聯大成立了一個“以研究《石頭記》為職誌”的“石社”,以吳宓、陳銓、黃維等歐美派教授為核心人物,開始於不同時間、場合演講《紅樓夢》,熱潮隨之掀起,漸漸從聯大校園內蔓延至整個昆明城,演講受到各階層人物的追捧。當地新聞媒體以新聞從業者的敏感,抓住這一話題趁機炒作,使“石社”與《紅樓夢》熱潮持續升溫。作為這股熱潮核心人物之一的吳宓,還受昆明電台之邀,專門演講了20分鍾的《紅樓夢之文學價值》,得酬金80元。[30]當時昆明一碗麵的價格是2元,吳一次演講所得相當於40碗麵條,其數量不算太多,但對窮困的教授來說,也算是一筆相當可觀的“灰色收入”了。
在紅風夢浪吹拂下,對紅學素有研究的劉文典內心也騷動撓癢起來,經不住師生們再三鼓動,毅然走出幾間租住的小土屋,親自披掛上陣,登台亮相了。以吳宓為首的留學西洋的“海龜”,對紅學的研究主要從西方文藝理論著手,用“比較文學”的方法加以闡釋。演講者差不多個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麵,氣度軒昂,一副紳士風範。而留學東洋的劉文典則白發飄飄,一身粗布長衫,圓口平底藍幫布鞋,手裏端著一杆比胳膊還要長的竹質旱煙袋搖搖晃晃,一副“之乎者也”的鄉村私塾先生模樣。與西洋派研究路數不同,劉氏往往采取自清代興起的慣用手法,以傳統的“索引派”為正宗,對紅樓中的語言故事,進行“寓言式”破譯,甚至穿鑿附會地“頓悟”。據當年聽過吳宓與劉文典演講的學生回憶,吳、劉二人對《紅樓夢》的另一個不同講法是,吳在用“比較文學的方法講解時,往往把自己擺進敘述主體之中,時常來一點“現身說法”。由於他內心對夢中情人毛彥文始終有揮之不去的情結,因而在演講中經常失控,把自己追求毛彥文的情事抖摟出來,成為學生們記憶中的一個亮點。如有一個晚上,吳宓本來是主講《文學與人生》課,講著講著頭腦一熱,嘴巴失控,扯到了《紅樓夢》並將自己擺了進去,大談自己“訂婚、結婚及早年識彥”之往事。聽者擁塞。[31]於是,在西南聯大的紅學講演熱潮中,驟然興起了兩個不同派別和不同的陣營。大名鼎鼎的劉文典以其孤傲張狂的性格,一開始就擺出與吳宓等人“唱對台戲”的姿態,在兩軍對壘中欲利用“索引派”的秘傳絕招後發製人。最初的一次講演,組織者考慮到劉氏可能不是吳宓等人的對手,為避免在華山論劍中敗下陣來當眾出醜,專門安排在一個小教室開講。想不到來者甚眾,隻好改在大教室,還是坐不下,最後隻好改在聯大圖書館前的廣場方得以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