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北大春秋(4)(2 / 3)

對於學潮的爆發和學生們的陶醉心理,蔣夢麟認為,大多數學生開始是出於愛國熱情,起先是遊行、示威、罷課和抵製日貨,接著就轉而攻擊北京政府,因為他們認為一切毛病都出在北京政府身上。等發現沒有重要的國際問題或國內問題足資攻擊時,繼而掉轉矛頭與學校當局作對。造成這一切的主要原因,在於青年心理上的不穩定性,一旦受到刺激而采取行動時,這種不穩的情緒就爆發出來,而作為學校當局,想壓製這種澎湃的情緒是極其困難的。學生如是,工人的情形亦複如此。他們因生活不如意或勞動強度太大而心理不平衡,在找不到發泄與示威對象時,就把一股怨氣發在雇主身上。不過,中央政府或地方政府對付那些罷工工人,要比對付學生簡單得多。有時用武力來鎮壓,有時幹脆就拿機關槍掃射一番了事。後來,段祺瑞執政府認為機關槍是對付一切群眾運動的不二法門,在一群學生包圍執政府時,遭到殘酷的機關槍掃射。1926年著名的“三一八”慘案事件,蔣夢麟算是親身經曆者,他在後來的回憶中說:“我在事前曾經得到消息,說政府已經下令,學生如果包圍執政,軍隊就開槍。因此我警告學生不可冒險,並設法阻止他們參加,但是他們已經在校內列隊集合,準備出發,結果不肯聽我的勸告。他們一到了執政府,子彈就像雨點一樣落到他們頭上了。”結果是“這次災難有一百餘學生死傷,二十餘具死屍留在了段執政官邸門前的廣場上,另有數十人在送往醫院的途中或手術台上斷了氣”。[36]段祺瑞執政府的這種殘暴行動,引起了全國各界人士的普遍抗議,段政府後來終於垮台,此為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對準政府,似乎永遠處在亢奮中的學生們還經常把矛頭對準號稱由“豬崽”議員們組成的“腐敗之家”——國會。蔣夢麟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下午,幾千名男女學生包圍了國會,要求取消議程上若幹有關教育的議案,結果學生與守衛警察發生衝突。若幹學生氣憤之餘,竟在幾天之後從天津偷偷運來三顆炸彈準備去炸議會,但“這事被我們勸阻了,總算沒有見諸行動,炸彈也運出城外丟到河裏。幾個禮拜之後,一位漁夫撿到其中的一顆炸彈,他把炸彈提在手裏搖來搖去,希望弄清楚裏麵究竟是什麼東西。轟隆一聲,炸彈爆炸,炸得這位好奇的漁人血肉橫飛。警方認為這顆炸彈是革命時期投下河去的,因此根本未進行任何調查”。[37]北大當局與那運炸彈的學生算是躲過了一劫。

麵對形形色色的學潮和暴力與反暴力行動,十幾年後,在昆明防空洞中就著慘淡昏黃的菜籽油燈回憶這段往事的蔣夢麟,頗有洞見地總結道:“學生勢力這樣強大而且這樣囂張跋扈,除了我前麵所談到的原因外,另一個原因是這些學生當時多半是統治階級的子女。學生的反抗運動,也可以說是子女對父母的反抗。做父母的最感棘手的問題就是對付桀驁不馴的子女,尤其是這些子女的行為偏偏又受到鄰居們的支持。工人們情形可就不同了,他們的父母或親戚,既不是政府大員,也不是社會聞人,因此他們命中注定要挨警察的皮鞭或軍隊的刺刀。隻有在學生領導下,或者與學生合作時,工人才能表現較大的力量。”[38]蔣氏之言可謂一針見血,入木三分,真正道出了當時的學生運動與社會形態的內在原因。

隨著學潮一浪接一浪湧動不息,原本躲在背後暗中操縱和鼓動的教員,也因欠薪、改革和官僚們腐敗等問題,與時俱進地紛紛走上前台,向學校當局或政府公開叫起板兒來。如1921年6月,北京大學與其他七個國立大專學校的幾百名教員“為飯碗的問題”(陳獨秀語)掀起風潮,直至發生到總統府請願討要欠薪造成流血事件發生。教員們在學生們大隊人馬簇擁下,浩浩蕩蕩地來到教育部,強迫部內大員與聞訊趕來居中調停的八校校長到總統府請願。結果是,當不情願的教育部次長馬鄰翼與八校校長被教員與學生裹挾著來到總統府門前時,沉寂的大門轟然洞開,大批武裝憲警蜂擁而出,刺刀亂刺,槍把亂劈。年齡略長的教員和女學生紛紛跌入濁水遊蕩的溝中,有的滿身泥濘,有的一臉血汙,叫的叫,哭的哭,亂成一片。法政大學校長王家駒像死人一樣躺在地上,紛亂的腳步從他身上臉上踩過,差點被踩成人肉餅子。領頭的北大國文係教授馬敘倫(夷初)額頭被打腫一塊,鼻孔流血,嗷嗷大叫。對於此次流血事件,向來不讚成鬧風潮的胡適在事後的日記中,有些自責地記述道:“我這一年半以來,太‘不好事’了。因為太不好事,故我們竟讓馬夷初帶著大家亂跑,跑向地獄裏去!”[39]蔣夢麟則更是深有感觸地說:“多事的那幾年裏,差不多沒有一月不發生一兩次風潮,不是罷課就是罷工。在那時候當大學校長真是傷透了腦筋。政府隻有偶然發點經費,往往一欠就是一兩年。學生要求更多的行動自由,政府則要求維持秩序,嚴守紀律,出了事時,不論在校內校外,校長都得負責。發生遊行、示威或暴動時,大家馬上找到校長,不是要他阻止這一邊,就是要他幫助那一邊。每次電話鈴聲一響,他就嚇一跳。他日夜奔忙的唯一報酬,就是兩鬢迅速增加的白發。”對這一段不堪回首的歲月,已是58歲,蹲在昆明地下防空洞筆走龍蛇的蔣夢麟慨歎曰:“我記下這些往事以後,又做了場噩夢,有時看到青年男女橫屍北京街頭,有時又看到憲兵包圍北京大學要求交出群眾領袖。夢中驚醒之後,輾轉反側無法安枕,一閉上眼睛,一幕幕的悲劇就重新出現。”[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