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時,傅斯年正在重慶家中,當勝利消息猝然降臨時,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方寸大失,欣喜若狂。平時滴酒不沾的他從一個牆角抓起一瓶不知什麼時候存放的瀘州大曲,搖晃著高大肥胖的身軀衝出門外,加入了奔跑歡跳揚臂高呼的人流之中。許多年後,同在重慶的羅家倫還記得這幕經典場景。羅在回憶文章中第一句話就是——“孟真瘋了”。接下來說道:“他從聚興村的住所裏,拿了一瓶酒,到街上大喝。拿了一根手杖,挑了一頂帽子,到街上亂舞。結果帽子飛掉了,棍子脫手了,他和民眾和盟軍還大鬧了好一會。等到叫不動了,才回到原處睡覺。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他還爬不起來,連說‘國家出頭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沒有了,買又買不起。哎!’”[61]
傅斯年醒來後,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立即展紙揮毫給遠在李莊的妻子俞大綵和兒子仁軌寫信,讓他們與自己一起分享勝利的歡樂。
信中說:“接到參政會通知,大家到秘書處慶祝。我九時半到,則已三十多人,愈到愈多,皆哈哈大笑,我現在方知舊戲中二人見麵哈哈大笑之有由也。抱者、跳者、kiss者,想要安靜一下,談談如何遊行,幾乎辦不到。……出門時,我遇見熟人打招呼,皆抱之以拳,段書詒後來說,他簡直吃不消。出門遇吳鼎昌,他說,你不要太興奮(彼與我皆患高血壓也),我即將其一搖再搖。”又說:“本來預備到美軍司令部及英美蘇三大使館的,在國府,蔣先生說尚未完成投降,尚有條件磋商,所以就回去。在參政會又很熱鬧,下午三時方歸,頓覺大病,一直睡下去,第二天方好。”[62]
同傅斯年一樣,曾為盟軍轟炸日本而躲在一間屋子裏於地圖上標記文物古跡工作數日的梁思成仍在重慶,他的好友費慰梅為此留下了永生難忘的精彩鏡頭:
思成和兩位年輕的中國作家還有我,一起在美國大使館餐廳共進晚餐。酒足飯飽,我們把藤椅拉到大使館門廊前的小山頂上,坐在台地納涼。那天晚上熱得直冒汗,看長江對岸山上的燈亮起,像銀河掉下來一片燈籠,圓光點點,童話般放著光。思成談著很久很久以前泰戈爾訪問北京的事。忽然間,他不說話了。他和其它在座的人就像獵狗一樣,一下子變得緊張而警覺。他們聽到了什麼聲音,我也不得不靜下來,用耳諦聽。遠遠地,傳來警報聲。難道又有空襲?這是荒謬的,然而以他們每個人多年的親身經曆,對各種可能性都十分警覺。如果不是空襲,難道是在通知勝利?
在我們腳底下,勝利的消息似野火般蔓延了全城。在這高高的山坡上,我們差不多可以觀察到整個過程。一開始是壓抑的嘁嘁喳喳,或許是一些人在大街上跑,然後就是個別的喊叫聲,鞭炮聲劈劈啪啪響,大街早已熱鬧成了一片。最後四處都是一群群喊叫著、歡呼著、鼓掌的人們,好像全城在一陣大吼大叫中醒過來。[63]
是啊,這口氣整整憋了八年,八年的苦難、辛酸、屈辱、悲憤、忍耐,直至抗爭與浴血奮戰,做最後生死一搏。一旦勝利到來,被壓抑了八年之久的神經需要痛快地宣泄,人們的情緒如同被地殼壓得太久而終於像井噴與火山一樣轟然爆發,拘謹的變得放縱,沉鬱的變得豪邁。辛酸而艱苦的日子總算沒有白過,慶祝活動通宵達旦。
遙想當年,在那個寒風凜冽的嚴冬,中國軍隊在一片混亂中棄守首都南京,日本軍隊用超乎想象的野蠻,慘絕人寰地屠殺放下武器的戰俘和中國平民,瘋狂強奸無辜的婦女。而與獸性大發的日軍遙呼相應的日本市民,紛紛擁向東京街頭,提燈遊行、慶祝狂歡。想不到時隔七年之後這個夏天的夜晚,提燈遊行,慶祝狂歡的人群已換了人間。
“誰會笑,誰最後笑。”——這是南京淪陷,日本東京狂歡之時,一位名叫魯道源的滇軍師長,在奉命率部馳援東南戰區的軍事集結中,說出的一句暗含機鋒的話語。
這是一個隱喻,也是一種宿命。它預示了中國人民在經曆九九八十一難之後,最終將修成正果,迎來勝利的歡笑;它暗合了中華民族必將在這場震天撼地的慘烈戰爭中,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玄機奧秘。——這一切,都隨著重慶街頭那炸響的爆竹和狂歡的人潮得到了驗證。自“七七事變”起,中國軍民抗戰進行了八年又三十三天;自“九一八”以來,則為十四年不足三十八天。苦難與抗爭,救亡與圖存,死者無聲的托付,生者悲愴激憤的籲求,都遙遙羈係在這片風雨迷蒙中升浮而起的聖地之上。
——重慶不眠,中國不眠,整個中華民族將伴隨著這個不眠之夜開始新的曆史紀元。
日月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