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這種恐怖的運動,灰娃感到非常困惑不解,她說:“使我害怕又心急”,“那種痛苦和無奈,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人何以如此不堪呢!”這種令人不堪的運動到建國後更加變本加厲,灰娃在持續不斷的極左荒謬的運動中,“內心卻非常抵觸”,她說:“我個人在種種運動中,總是受到批判,……由於心靈受到打擊、擠壓,漸漸地我有了被虐待狂的征候。”而到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浩劫“文革”降臨後,她目睹種種滅絕人性、踐踏尊嚴、毀滅文明的暴行,身受粗暴的衝擊和羞辱。那時的中國亂象叢生,民生凋敝,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這哪裏還是她在延安艱苦的戰爭歲月裏,多少次夢見的幸福美好的新中國呢?她在書中寫道:“‘文革’中的黑暗、荒謬、恐怖和殘暴,是我所從未經曆過的,而且那一切都冠以‘革命’和‘人民’的名義。看到這個真相,使我的精神大受刺激,原本已患有的輕度精神分裂,便加重升級了,表現為對一切極度不解,對外界極度恐懼。”那時,她的美麗的精神家園,也是她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灰娃的精神終於崩潰了,她從被虐狂發展成精神分裂症。
當然,有些像灰娃一樣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老革命、老幹部,長期以來習慣於服從組織原則,養成了“小我”服從“大我”的思維定勢,習慣於對上級的意旨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他們心中沒有“小我”的個人理想,認為這是不健康的小資產階級思想,隻有所謂“大我”的宏偉理想。因此他們雖然在“文革”中受盡迫害,但卻沒有進行反思,反而以“要正確對待”來告誡自己,甚至表現得更左。而對於某些適應性很強的人來說,即使像“文革”這樣的浩劫,他們隻要見風使鴕,趨炎附勢,改變操守,照樣可以左右逢源,活得很滋潤。灰娃與上述的這兩種人劃然而分。在殘酷的現實麵前,也許,她未嚐不知她的守望是無望的,但是她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依然執著地堅守自己的理想王國,那詩化了的精神家園;她備加嗬護,絕不放棄,她為此付出了精神分裂的代價。這是何等啦悲壯!灰娃也因此成為老革命、老幹部中的另類。
就在灰娃痛不欲生的時候,是詩拯救了她。人的感性隻有由藝術和詩來救護。因為隻有藝術和詩永恒地祝福人類的激情、愛戀、痛苦,並創造出一個與現實世界對立的詩化世界。灰娃在書中敘述了她寫詩的起因:“我一直沒有也不可能有寫作的想法。直到‘文革’,殘酷的事實教育了我,讓我看清了一些人和事,引發了我的思想大解放,於是才有在個人的歡笑、痛苦、眼淚和思考之後的自我拯救。”灰娃開始寫詩是富有傳奇性的,殆有神助,且聽她道來:
一九七二年,在家裏頭腦就這樣地繼續思緒紛繁,忽然不由地拿起了筆,隨便拿到什麼紙,便亂寫亂畫。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字,一段文字,隨意地寫下當下紛亂思緒的一些碎片,像采下一片片花冠,零亂而不完整。寫時心緒似乎寧靜了片刻。
詩到不得不寫時,才是真詩。她在寫詩時感到心緒寧靜,正是詩撫慰了灰娃。她在談到寫詩的體會時說:“我體會,詩是主動的,我乃被動者。是詩從心中催我把它表述出來,寫出的文字是我心靈的載體。這感受是幸福的、奇妙的、迷人的,是我在這人世間的最高的享受。”這是灰娃對詩的真情流露。她用詩宣泄了長期以來鬱結在心中的積憤,又在詩中營造了詩化的世界。而灰娃在詩中所創造的詩化世界,正是她在現存世界中無法實現的內心中詩化精神家園的外化。是詩使她擺脫了精神分裂症的夢魘。這是灰娃創造的奇跡,這是詩的奇跡。 有一種說法,灰娃因禍得福,是精神分裂症使她成為詩人。這種說法是荒謬的。因為精神分裂症患者沒有抽象意識,他們的體驗隻能降低到具體形象的水平。我們知道,真正的詩是離不開抽象意識的。
(灰娃:《我額頭青枝綠葉灰娃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