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說來話長。1962年秋,我在上巴河鎮子平公家住了五六天,每天晚上,我與子平公抵膝而坐,談起許多家事,多是老人說我聽,其中有兩次專門說到海光先生的讀書求學經曆,頗為傳奇。
海光先生幼時在上巴河鎮上過私塾,稍長,進上巴河一所學校讀書。這學校說是私塾吧,又有國文算術,但其他的新式課目又沒有;說是新式學校吧,又講點四書,私塾不像私塾,新式學校不像新式學校,少年海光就在這學校讀了幾年。後子衡公將少年海光帶到武昌讀書(隻知道海光先生在武昌讀過書,是哪個階段就不清楚,但肯定不是高中),由於嚴重偏科,海光先生未能進入高中讀書。當時,家裏生活清苦,他是長子,俗話說:窮莫做長子,富莫做幺兒。長子理應早點分擔家庭困難。於是,子平公寫信給子衡公,請他為少年海光謀個差事做做,這個時間應在1932年前後,海光先生十六歲左右的事。
子衡公不知道此時的海光已是胸懷大誌的羅素迷,沉迷邏輯學,並利用寒暑假翻譯羅素的著作。他以為少年海光讀書不中用,不如學個手藝還實際些。考慮到少年海光的腳有點不方便,於是,托人介紹,由他作保人,將少年海光送進武昌冠生園食品廠當糕點學徒,晚上則住宿在子衡公家裏。
少年海光豈是做糕點的材料!他鬱鬱寡歡,心思在邏輯學上,師傅講的糕點製作方法,他完全心不在焉。師傅把這情況向經理反映,經理找到子衡公,子衡公批評少年海光不好好學手藝,少年海光更是反感。一天,經理批評海光,少年海光反駁了幾句,經理惱了,順手推了海光一掌,海光先生本就有一隻腳不方便,又正在樓梯口,沒站穩,就一下子從樓梯上滾下去了。經理慌了,忙扶起來,一看,幸好沒受傷。經理說:算了算了,你不學做糕點了,你去賣麵包吧!讓少年海光挎個籃子,裝滿麵包,到學校門口、戲園門口和碼頭上去賣。提籃小賣靠的是吆喝,少年海光不像別人吆喝,所以每天麵包也賣不了幾個,這樣又過了幾天。這天,少年海光挎著籃子在碼頭上賣麵包,不吆喝,也就沒有人來買,他凝視著滔滔的江水出神。突然,輪船一聲汽笛把他驚醒過來,他略一凝神,“呼”地一下,把麵包籃子往江裏一甩,一腳跳上正在啟航的渡輪,到了漢口,扒上北去的火車,到了北平,投奔父親和伯父的至交好友熊十力先生。
熊十力先生也是黃岡上巴河的人,滿清末年加入“日知會”,與子衡公兄弟交往甚厚。十力先生接待了這位小同鄉,安排少年海光做做修剪花木打掃院子等雜事。其間經常有博學鴻儒來十力先生家論學,發表宏論,互相詰難,少年海光常在一旁默聽。時日一長,少年海光對十力先生說:我看有些人講得不怎麼樣!十力先生喝道:後生小子,懂得什麼!少年海光說:懂得什麼?要我講不比他們差!隻是別人講你用點心招待,我講你隻須泡一杯清茶。十力先生道:那你講個什麼我聽聽。少年海光張口就講起了邏輯學,有板有眼。十力先生大驚!忙寫信給子衡公,介紹少年海光的情況,稱“孺子可教”,並安排少年海光回到武昌。
子衡公接十力先生信後,方知海光先生有過人的天賦和誌向,同時,也認識到強要海光去當學徒也是不對的。於是,子衡公利用他的影響和關係,把未讀高中的殷海光送進武漢大學讀書。這就是海光先生進武漢大學讀書的由來。至於他在武漢大學是正式生,還是旁聽生,讀的什麼係,我就不清楚了。但從後來發展的情況來看,多半不是正式生。那時,考國立正規大學是高中的課程全都要考,所以,海光先生要通過正規考試進入國立大學是不可能的
在武漢大學,子衡公托的關係人發現海光先生很少到課堂上聽課,心裏疑惑,就把這情況告訴了子衡公。周日,海光先生回到子衡公家,子衡公問他為什麼不去上課,到哪裏去了?海光先生說:那些課沒什麼意思!我從圖書館裏借些書在樹林裏看去了。子衡公知道他的偏好和誌向,也就沒有說什麼。
一學期後,海光先生離開了武漢大學,直奔北平。
四、殷海光先生是否考取清華大學
海光先生沒有參加過正式考試,所以,也就談不上考取清華大學了。但他確實是清華大學的正式生,而且是西南聯大畢業的。
沒有參加正式考試,卻又是正式生,這是怎麼回事呢?因為有兩個與海光先生很親近的人對我說過這樣兩件事:一是子平公親口對我說的一件事;再是子衡公的女婿歐陽煊先生多次對我說的一件事。
還是1962年秋子平公對我說的:當年海光先生到北平,將一篇邏輯學長文呈請某教授指正(子平公確實沒有說這教授的名字)。某教授愛不釋手,對海光先生說:你把這篇文章賣給我好嗎?當時海光先生正缺錢用,家裏大弟弟結婚也需要錢,遂接受了某教授主動給的二百塊銀元(這在上世紀三十年代是很大的一筆錢)。1947年10月海光先生回到上巴河,談起自己的經曆,提到這件事,子平公說不該賣的。海光先生笑道:那時生活無著急需錢用呀!再說,那教授也沒有虧待我,而我後來的文章也比那寫得好多了!1978年我在武昌歐陽煊先生家,說起這件事,歐陽先生連聲說:有,有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