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以反基督教而聞名天下,曾氏家族素以儒教持家立業。但曾寶蓀並不認為信基督教是背叛家族。對她來說,恪守溫良恭儉讓,就是曾家的孝子賢孫,愛國愛民就是合格的中國人。她深信,諸教同理,其教義都是引人向善;得了開悟,就應努力踐行,以力行來證道,利民救世。縱觀她的思想與人生,事業上有過大挫折,思想上卻沒有大危機,許是得益於她對自己身份的確信。1926年的“四八”事件給她帶來深刻創傷,“身負土豪、劣紳、地主、封建餘孽、帝國主義走狗……等等罪名”,成為眾矢之的,也沒有改變她的誌趣與信仰。
四
1934年,曾寶蓀編譯、出版了《實驗宗教學教程》,這本書是上海青年會主持出版的“青年叢書”第九種。她的任務是翻譯,最後卻對原文進行了大量增刪,原因是:“一,因為書上的引證,純是外國的詩文事實。二,它整個的背景,都是西洋基督教的國家與文化。有了這兩個困難,我便不惜割愛,把它的引證事實,能改的都改成中國的。同時也用儒釋的精神來陪襯,使全書不致完全沒有中國的背景。”
此書的英文版是由美國芝加哥聖經學校出版,但中文版已難見原著麵目,也未提及原著的八位作者,算是一本編譯之作。這本小書,再版兩次,1948年出第三版,可見不乏讀者。據序言介紹,有些教會學校的查經班以此為教材。
《實驗宗教學教程》分八章,每章有三個部分:“準備”、“例證”和“討論”。八章分別探討由“自然”、“美麗”、“掙紮或奮鬥”、“忠心於一種事業或主義”、“打破難關”、“愉悅”、“天人合一”、“團契或教會”中得來的宗教經驗。
以第一章“由自然得來的宗教經驗”為例,“準備”部分提出了十一個問題,以啟發讀者回顧麵對大自然時的體驗與思索。“例證”部分先闡述中國上古的神話及神明觀念:
中國邃古時代的民族,看見山川的偉大浩瀚,因而生出神明的思想,到處致祭……古人起誓,必定要指山川河嶽日月等物,例如晉公子重耳指河為誓,說“有如白水”;《詩經》上說:“謂予不信,有如撽日”,都是隱藏著大自然是神道,不毀不滅的思想。
作者繼而摘錄王維與蘇軾的詩句,闡明詩人如何透過對大自然的描摹,來表達“萬物有靈”、“人與神接”的宗教體驗。
“研討”部分針對宗教有爭議的問題進行討論。其一是科學家的宗教體驗,書中列舉西方科學家為例證。科學家多以研究物質世界來探玄尋理,但他們普遍認為,隻有更大的神明的精巧創造,才能解釋他們所發明之規律或原理。其二,人類對神明的理解也逐漸變化、進步,早期人們認為神明也跟人類一樣會有偏私,後來逐漸明白,神明是普遍存在的。曾寶蓀援引了《史記·秦始皇本紀》、《晉書’苻堅載記》、伏琛的《齊地記》中的故事來闡明,中國古人認為神如人形,醜神也羞見帝皇。
《實驗宗教學教程》引述了大量文獻,以中國的曆史、神話、詩歌、哲學等典籍來詮釋宗教經驗,貼切有理、分析精當,是基督教中國化的重要實踐之一。
第七章“從天人合一得來的宗教經驗”要在此作特別介紹。曾寶蓀在多個場合用“天人合一”這一獨具中國文化特色的概念來描述宗教經驗,是她融通中西文化的典型例子。在此章的“例證”部分,她詳細討論了儒釋道如何理解“天”、“神”與“一”。她列舉了《尚書·大禹謨》、《中庸》、《論語》、《詩經》、《孟子》、《二程集》等儒家典籍,以闡明“法天”、“與天合德”、“與道配義”的道理。試舉二例如下:
舜命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人心道心怎樣“惟一”?由這“惟一”上麵,便知宇宙問必有一種大和諧,必不許有根本矛盾。人是宇宙的一部分,人心是與道心相合的。
《文王之什》又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儀刑文王,萬邦信孚。”鄭箋雲:“天之道,難知也,耳不聞聲,鼻不聞香臭。儀法文王之事,則天下鹹信而順之也。”這明明是認定文王一舉一動,都合乎天道,所以不能效法無聲無臭的天者,可以效法文王,可見文王在詩人的眼光中,已與天合德。在《詩經》中,這樣的證據多得很。
在曾寶蓀看來,儒家把“天”看做是最高的德行、義理、道的代表,這也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的、近乎宗教的體驗。儒家的“天”與基督的“神”是一理,對於人與天、人與神的關係,各門各派詮釋不同,但其理相通。接著曾寶蓀論及道家與佛家,《道德經》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強調“一”與“道”的重要性,這與基督教的一神論是相通的,都相信微妙的宇宙世界必有一最終的主宰;佛教認為“萬有由我一心所造,萬象唯心,萬法唯識”,也是“天人合一”之理。實際上,寶蓀借用基督教義來回應“三教同源”的古製,並在中國文化的老樹上開出新枝,別開局麵。
至寶蓀信教之時,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已數百年,卻一直沒有真正融入中國的文化。麵對來自西方的基督教教義與文化,曾寶蓀通過辦基督教女校、演講、宗教活動和編寫教程等活動來普及,工作的重心是本土化、中國化。她自始至終認為,基督教應中國化,才可能感化中國人,成為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實驗宗教學教程》隻談及儒釋道與耶教共同之處,強調諸教同理,而對它們之間的差異與衝突沒有著墨,但對於一部旨在供查經班使用的教材而言,已是難能可貴。當今,西方理論大量譯介到中國,生吞活剝者有之,不求甚解者有之,麵對西方文化的殖民,很多學者也深感憤怒與憂慮。曾寶蓀立足於中國的曆史文化,融彙西方文化的做法,時人可為鏡鑒。
(曾寶蓀:《曾寶蓀回憶錄》,嶽麓書社1986年版)
注釋:
【1】【4】曾約農:《回味錄》,載《藝芳》三十周年紀念特刊,收錄於《民國珍稀短刊斷刊》湖南卷三十一,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第15101頁。
【2】潘崇:《端方與清未女子留學教育》,《文史知識》2010年第3期。
【3】孫尚揚:《曾國藩家族與基督教》,《中國農業大學學報》,2009年第3期。
【5】曾昭燏:《曾君昭燏由英國來信》(8月30日發),《藝芳》校刊,第三卷第1期,收錄於《民國珍稀短刊斷刊》湖南卷三十一,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第15060頁、
【6】蕭孝徽:《有誌者事竟成》,《藝芳》三十周年紀念特刊,收錄於《民國珍稀短刊斷刊》湖南卷三十一,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複製中心,第15104頁。
【7】曾寶蓀在回憶錄中記載這次巡回演講是民國二十五年,即1936年。但對照《藝芳》校刊的新聞,是1935年,撰稿者是高一的張成智,所列十二個城市與回憶錄所述完全吻合。鑒於新聞不會記述未發生之事,應是曾寶蓀記憶有誤。
【8】【9】【10】【11】曾寶蓀:《實驗宗教學教程》,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三年九月初版,民國三十七年三月三版,第1、3、75、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