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易還揭發蘇軾要拉攏自己,“臣自被命以來”,蘇軾“數使人以甘言誘臣者”,說對我非常佩服,“恨相知之晚”,還說我是蘇轍一手提拔上來的。“而臣之樸愚,不喜詭隨,不知為身謀,故漠然未嚐答也”。
不到兩個月,蘇軾又寫《再乞郡劄子》,痛說自己和程頤賈易趙挺之等朝廷各派人物的愛恨情仇,並再次堅決要求外放。他實在是沒有能力跟這些人鬥下去了。
高太後知道蘇軾無用,隻好再次把他送了出去,出知潁州。蘇軾此次返京,又是啥事沒做。
這次蘇軾走得比較淒涼,連弟弟都怕仕途受到連累而沒有像往常那樣兄弟情深地送出老遠。當他主動向蘇轍告別的時候,蘇轍竟然在家裏睡著了,打門都打不醒。蘇軾感歎萬分,隻好留下一首《感舊詩》,離開了“安寢已太康”的弟弟,懷著“悵然感秋涼”的孤獨心情離開了京城。
蘇軾八月底到潁州,也遇到了一個水利工程。
潁州就是現在的阜陽,領地與陳州相接。陳州在潁州上遊,今治淮陰,地勢都比較低下,常年水患嚴重。蘇軾去時,正逢開封境內和陳州治下皆遇大水,原行水道泄水不及,所以有人建議開挖一條三百多裏長的名叫“八丈溝”的支流,通過八丈溝可以把陳州積水引到潁水河,再進入淮河,徹底解決陳州水災問題。這個工程相當浩大,因為途經潁州,需要潁州大力配合。朝廷已經準備下撥巨款並動用近二十萬民工開工。正好,蘇軾到任了。
他知道這件事後,害怕工程大幹起活來煩心,急忙一連向朝廷進了幾道劄子,找了一百八十四個理由,拚命申說八丈溝不可開。說什麼“議者欲興大役,勞力費國,公私洶洶,未見其可”,並指責那些提建議的人“所見猥下,無足觀采”,“枝蔓粉飾,附會其說”。
這種紮子,沒有任何針對性,若用在反對他的“蘇堤”上,照樣適用。
他反對開挖八丈溝的主要原因是怕淮河水高倒灌,那樣潁州就會遭致上下洪水夾擊,無法排解。諷刺的是,在朝廷放棄了開挖計劃後,蘇軾卻熱心於疏通潁州西湖的工作,照樣開中清河入淮,卻又不擔心淮水倒灌了!
因為潁州西湖是風景區,對他的意義要比八丈溝大的多!
蘇軾“到官十日來,九日河之湄”,大部分時間都在遊玩,但他仍對潁州的生活非常不滿。大概這裏比杭州差得太多,在《到潁未幾公帑已竭齋廚索然戲作數句》中,蘇軾一邊感歎“歲月今幾何,齒發日向疏”,一邊大發牢騷,“夢飲本來空,真飽竟亦虛”,想弄一頓飽飯吃都不容易,想喝酒也隻能是在夢中了。
事實上,瀟灑的蘇軾在窮困的潁州過得並不是那麼不堪。潁州也有一個湖,也叫西湖,是歐陽修經常泡澡的地方。潁州沒有杭州那麼風流可人,可他照樣要到潁州西湖上去辦公,“吾公身在有西湖”,“欲將公事湖中了”。
這年冬天,潁州下了一場大雪,天冷人饑。有一天蘇軾突然善心大發,天剛亮就起來說:我一夜沒睡好,潁州人肯定都在餓肚子,我想做一點餅救濟他們。
倒是王閏之提醒蘇軾說:你不要胡搞,你當官的,又不是寺院。現在朝廷自有賑濟的政策,陳州賑濟工作做得就很好,你不如向他們請教一下。
他一想也是,心下慚愧了一把:難道我一個大文豪,工作水平還不如一介女流嗎?當即便召集手下討論。不料同誌們早有計劃,都知道“細民之困,不過食與火耳”,現在潁州義倉中有“積穀數千石”,可以用來“以救下民”,此外尚存有“炭數萬秤”,“柴數萬秤”,按原價出售,也可以給老百姓帶來點實惠。
蘇軾聽了非常高興,急忙上書請朝廷批準賑濟工作。放下筆就和同誌們同登女郎台,開心去了。
汝陰縣有一個大盜尹遇,“久為一方之害,朝廷捕不獲”。蘇軾就把汝陰縣尉李直方找了來,直接下令:抓到姓尹的,上報朝廷請獎;如果抓不到,請示上級就地免職。
李直方嚇壞了,心裏十五個水桶亂動,回家後和九十歲老母親泣別而行,“親領弓手五人”趕往尹遇的藏身之所,“往返五百餘裏”,“手戟刺而獲之”,“捉殺尹遇”。
蘇軾沒話說了,隻好兌現諾言,向朝廷請獎。沒料到這事太小了,不值一提,朝廷沒有答應他的請求。這下蘇軾沒麵子了,反複不斷地向朝廷申請,朝廷就是不理。
可憐李直方,白抓了一個賊。
當然,這種事情,於蘇軾而言,並非正事,他的主要興趣還在文學創作上。
一日春夜,微寒漠漠,冷月如水。庭院裏梅花綻放,給人帶來一絲春意。
夫人王閏之說:“春月勝如秋月,秋月令人慘淒,春月令人和悅。”
蘇軾一聽,受不了了,說老婆你講得太好了。可惜,如此良辰美景,他並沒有打算和春意融融的王閏之一起度過,他“即召客飲”,作《減字木蘭花(春月)》一首:
春庭月午,搖蕩香醪光欲舞。
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
不似秋光,隻與離人照斷腸。
年近六十的蘇軾,依稀還記得當年的少年行樂處,隻可惜年華老去,對離人斷腸的感覺,與當年大概有所不同了吧?
在潁州隻呆了幾個月,潁州的月亮果然要“與離人照斷腸了”,蘇軾又要走了。他被任命為知揚州軍州事。
蘇軾在揚州,功名之心似已在減,每天醉心於花花草草,奇石異墨。有事無事弄幾杯小酒,然後寫“和陶詩”,真有點像死了心的隱士。
盡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比陶淵明差遠了,“我不如陶生,世事纏綿之”,總是擺脫不掉塵世的誘惑啊!
蘇軾酒量不大,少飲即醉,但他好這一口,“以把盞為樂”,並且酒品不好,“往往頹然坐睡”,在酒桌上就睡著了,口水眼淚流了一臉,相當不堪。
在揚州時,往往在“飲酒過午”之後,也沒有精力神聊了,客人散去,蘇軾則“解衣盤桓終日”,雖然不是很開心,但總是很安閑,“歡不足而適有餘”。
有一天蘇軾用公款請客,“設客十餘人,皆一時名士”,書法狂人米芾也在座。十幾個人猛吹猛喝,大談特談。突然,米芾站了起來,對蘇軾道:有一件小事請相公替我做主,“世人皆以芾為顛”,請相公證明一下。
蘇軾放下酒杯,斜了米芾一眼,又掃了一遍桌上眾人,道:我的看法和眾人一樣。
眾客聞言,文雅的轟然大笑,蘇軾也笑得不輕,剛喝下去的一口酒幾乎噴了出來。門口等肉吃的一條小花狗被嚇得大叫一聲,夾起尾巴逃出屋去,它實在搞不懂這些文人在搞什麼名堂。
米芾當然要回請,兩人對於談工作當然是沒有興趣,隻是“對設長案,各以精筆佳墨,紙三百列其上”。兩個人才氣縱橫,“每酒一行”,揮筆狂寫,弄得一邊磨墨的兩個小吏忙得一頭汗。就這樣一直玩到晚上,各自收手,把對方寫的字收藏起來,並且相互吹噓說“自以為平日書莫及也”。
蘇軾寫“和陶詩”寫得正歡,真的以為自己一生就可以這樣混下去的時候,元祐七年(1092)八月,蘇軾再次被招入京任兵部尚書兼管皇家儀仗隊。
管理兵部,蘇軾沒有什麼本事,讓他搞儀仗隊工作,卻正合他的胃口。誰坐什麼車,誰跟在誰的後麵走,哪個女人應該穿什麼衣服,蘇軾搞得中規中矩像模像樣。他此次進京已經小心翼翼不再去挑事,沒有主動去得罪別人。
盡管如此,照樣有人搞他。
元祐八年(1093)三月至五月,禦史黃慶基等人連上奏章彈擊蘇軾,使蘇軾再次陷入被動。
黃慶基對蘇軾開展了全麵的批評,“曆數其所為”,先是攻擊他在知潁州期間“違法置簿,拘收賞錢,不依條例,妄行賞用”。現在蘇軾入京,欲得重用,一旦得勢,必“欲姑息小人,蓋庇舊吏,以沮壞法令而已”。
黃慶基再次提起蘇軾在知杭州時所犯的錯誤,特別是在違法刺配顏益等問題上,性質嚴重,以個人好惡定案,“其不遵法令之意,蓋有輕蔑朝廷之心,其不忠之罪大矣”。
接著,黃慶基對蘇軾為官的品行做了一個總結:“軾自進用以來,援引黨羽,分布權要,附麗者力與薦揚,違迕者公行排斥”,根本不講政治原則。對所推薦的人,無論其政治能力與品行如何,隻要喜歡的就大力提攜。事實證明,蘇軾所薦之人往往人品與能力俱欠,現多已罷去。盡管如此,“奔競之士趨走其門者如市,唯知軾而不知有朝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