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狂釁覆滅,豈複可言(7)(3 / 3)

遙想1944年秋,衡陽大戰爆發,梁家認識的老飛行員中,最後一位叫林耀的傷員強行駕機參戰,不幸被敵擊中後失蹤。在李莊的林徽因得此消息,於深深的哀痛中,提筆在病床上寫下了醞釀已久的詩行《哭三弟恒》:

弟弟,我沒有適合時代的語言

來哀悼你的死

它是時代向你的要求,

簡單的,你給了

這冷酷簡單的壯烈是時代的詩

這沉默的光榮是你。

……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

隻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

小時我盼著你的幸福,戰時你的安全,

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

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詩成時,離林恒殉難已三年。林徽因所悼念的,顯然不隻是自己弟弟一人,而是獻給抗戰前期她所認識的所有那些以身殉國的飛行員朋友們。詩人對這批朋友們寄予了無限深情,以及對民族前途的關懷。正如梁從誡所說,“從中可以看出當時她對民族命運的憂思和對統治當局的責難”,隻是想不到“母親當年悲憤的詩句‘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竟在這批人身上再一次得到印證。這曆史的回聲該有多麼刺耳!”假如林恒地下有知,一定會為當年的舉動痛苦地反思並自問:“我的死到底是為了誰?”

1968年11月,梁思成在遭受長期的折磨、摧殘下,心力衰竭,呼吸短促,生命垂危,急需入院救治。經林洙多次向有關方麵寫信請求,最後在周恩來親自過問下,梁被造反派放出,送進北京醫院搶救。當病情稍微穩定後,複被接回清華園繼續接受造反派批鬥。此時梁思成身體已虛弱得不能站立和走動,經學校革委會正、副主任特批,每次召開“鬥鬼會”,學校便派人把梁思成從家中抬出來,放在“一輛全清華最破的手推車上,讓他坐在上麵,像耍猴似地推到會場”[59]接受批鬥。鬥完後,再用這輛最破的小推車像耍猴一樣送回家中。而每次回家,梁思成都像死人一樣長時間緩不過氣來。經過日複一日的折磨,梁思成已被鬥得奄奄一息,不得不再次入院治療。但按清華革委會規定,在治療期間必須繼續寫檢查,交代自己對國家和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梁思成已失去了握筆的能力,隻得由夫人林洙代勞,但往往又被以“假檢查,真反撲”為由一次次退回重寫。在如此反複折騰中,梁思成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他於絕望中對悲慟的家人長歎道:“抗戰八年,我跋山涉水,先長沙,後昆明,再李莊。麵對饑餓與疾病,我是過關斬將,終於迎來了勝利之日。現在看來,我是過不了‘文革’這一關了!”

梁思成不幸而言中,1972年1月9日黎明,一代建築學宗師溘然長逝。

當年梁啟超、林徽因去世時,作為建築學家的梁思成為其親自設計墓體與墓碑,而當梁思成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已經沒有人膽敢出麵為這個清華營建係的開山鼻祖設計一寸墓碑了,不高的山嶺上隻有蕭瑟的寒風與風中飄搖的萋萋荒草伴他長眠。

就在梁思成死去三年後的1975年,一直生活在恐懼憂鬱中的葉企孫被解除“隔離審查”,但仍然被指令“隻許老老實實,不能亂說亂動”。據葉企孫的侄子葉銘漢回憶說,到了油盡燈枯的晚年,葉企孫自知將不久於人世,心胸遂開朗、坦然了許多。而此時的社會環境亦稍有改善,他的精神分裂症得以好轉。對自己經曆的苦難與冤屈默默忍受,從不向外人訴說的葉企孫,突然有一天,翻出範曄的《獄中與諸甥侄書》,指給一位前來探視的摯友閱看,《書》的首段是:“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己任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