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7月,酷暑已經來臨。
每到這個煙雨縹緲、蛙語蟬鳴的時節,總有一些城裏城外的老漢提了鳥籠,或托一把無邊無沿加無嘴的“三無”茶壺,三三兩兩地聚集到胡同口或馬路邊一棵槐樹下,不時摸兩把落到頭上的槐蠶,拖著圓滑的京腔,議論起多少年之前,哪朝皇上娶了幾打妃子,自己的祖上哪朝哪代曾榮幸地伺候過哪位宮中太監大總管等等。談到得意處,肩膀上那個如兔子扒了皮一樣溫熱的呈紫紅色的肉球,越發晃動搖擺得厲害。原本滿臉蛛網狀的皺溝,因塞了過多辨不清來路的塵沙汙垢,在汗水衝刷浸泡下,如同烏龜殼上的甲骨文,於撲朔迷離中以快速程序不住地變換重組。隨著下部呈元寶狀勢如蛙形的嘴巴一張一合上下劇烈起伏,龜殼上每一個四仰八叉的字符神咒裏,都透著“天下一切人等無足懼者”的傲然神氣。受這股邪乎得令人費解的世風熏染,紅牆黃瓦映照下的古城沉浸在一派浮華、平和、溫馨外加迷迷糊糊勃起、狂歡、天馬行空的大夢之中。
1937年的7月,與往昔大為不同,看上去平靜無波的古城,蕩動著沉悶、壓抑、神秘並伴有一點腐黴的氣息,一種不祥的預兆,隨著行色匆匆的人流和不時從牆上飛躥而過的狸貓幽靈般的身影,於潮濕酷熱伴有火藥味的空氣中飄動遊蕩。往日提著茶壺在大樹下談天說地的土著們,不再談論狸貓換太子與慈禧老佛爺出殯時棺槨裏填置了三鬥四升烏龍珍珠的豪華氣派,而是相互得意地吹噓炫耀著自家的老三或是小五兒,已成為日本駐屯軍司令官毛驢太君手下的翻譯官,或是專門服侍小犬純一郎穿衣洗澡的著名貼身侍衛與端茶送飯的小二兒。期間不時夾雜著一些探詢性質的討論,一旦北平城淪陷,自己將何去何從?
是時,駐紮在北平郊外西南部豐台、長辛店一帶的日本軍隊,頂著火辣辣的烈日,於塵土飛揚中操槍弄炮頻繁調動演習,不時對天空或宛平城厚實的城牆胡亂放幾聲冷槍,借以向中國守軍和民眾顯示大日本皇軍的強大無敵。永定河畔,馬隊奔騰,刀槍顯耀,日軍官兵滿布血絲的眼睛透著瘮人的光。即使是一名非職業軍人,也感覺到這股從大海那邊侵襲而來的武裝力量暗藏的銳鋒邪氣已形成了不可遏止的旋風,大樹梢頭響起了民族危難的呼哨。北平城內,極度緊張敏感的二十九軍副軍長兼北平市市長秦德純,已嗅出對方陣營內暗含殺氣與飛揚飄蕩著的血腥氣味,同時清晰地意識到“日方使用武力侵略之企圖,已成彎弓待發之勢”[1],必須予以防範。於是,這位駐守北平的最高長官,在緊急下令盧溝橋守軍加強警惕和堅守陣地的同時,在一個溽熱的下午,邀請北平教育文化界名流大腕胡適、梅貽琦、傅斯年、張懷九等20餘人至市政府大廳出席會議,報告平津局勢,共商禦侮圖存大計。
按秦德純在報告中所言,當今北平乃至整個華北局勢,如同一個巨大的火藥筒點燃了引線,煙霧升騰,火星四濺,天崩地裂的時刻就要到來。
胡適等尚以憂國憂民自命的群儒大賢聞此凶訊,無不驚駭。於是,會議在憂憤、激昂、悲壯、失望與希望,甚至激烈的爭吵中,一直持續到夜間10點多鍾方才散去。
秦德純不幸言中,此次會議散罷不到兩個鍾頭,巨大的火藥筒在北平郊外沉沉的墨色中轟然爆響了。
這是一個注定寫入中國乃至世界戰爭史的忌日。
1937年7月7日,日本軍隊經過長期密謀策劃,終於采取占領平津,繼而征服整個華北和中國的侵略行動。是夜,早已占領北平市郊宛平城外的日本軍隊,以走失一名士兵為由,強行進入宛平城搜查。在遭到拒絕後,日軍突然向盧溝橋龍王廟中國守軍發起進攻,繼之炮轟宛平城。中國守軍第二十九軍馮治安師何基灃旅吉星文團奮起抵抗,震驚中外的盧溝橋事變爆發,日本全麵侵華戰爭由此開始,中國軍民八年抗戰序幕隨之拉開。
駐守在華北地區的二十九軍,其老班底是一代軍閥大佬馮玉祥旗下的西北軍舊部。這支軍隊的興起與演變,具有強烈的時代特色,其興亡存續與翻雲覆雨的經過,更是深深地打上了清末民初戰亂時期軍閥們相互傾軋、暗算、合縱連橫的烙印。
1928年夏,以蔣介石為總指揮的國民革命軍北伐成功,相繼占領平津,定鼎中原。6月20日,奉係軍閥張作霖兒子張學良在沈陽老巢承襲父職,自任奉天軍總司令。7月1日,張學良通電南京國民政府蔣介石、馮玉祥、閻錫山、何應欽等軍事巨頭,表示願意用和平手段統一全國。自此,中國軍閥折騰了十幾年的相互攻戰防守、腰斬開膛、砍頭剁腳、水煮油烹的大混戰暫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