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桑榆非晚(1 / 3)

第十二章桑榆非晚

一、生命的第二樂章

1981年,《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終於問世。

這是一部闡釋、比證中國曆代服飾形製演變的著作,然而,特別引人注目的,是隱伏於其中的生命——文化意識。早在1947年,在《讀展子虔〈遊者圖〉》一文中,沈從文就這樣說過:

試從曆史做簡單追究,繪畫在建築美術和文學史上實一重要裝飾,生人住處和死者墳墓都少不了它。另有名畫珍圖,卻用絹素或紙張增加擴大文化史的意義。它不僅連結了“生死”,也融洽了“人生”。它是文化史中最不可少的一個部門,一種成份,比文字且更有效保存了過去時代生命形式。[1]

在沈從文看來,這些以物質文化形式保留下來的竹、木、金、玉、陶、瓷、絲、牙、角器物,不是一堆無生氣的死物,而是過去生命存在的一種方式。生命的形式是一種“文化”的存在,而“文化”不是表現為某些僵死的理論教條,而是通過實際人生體現出來的活生生的存在。這些顯示生命活的存在的各個方麵——政治製度、經濟形態、社會階級分野、生活習俗、宗教、文學、繪畫及通過物質文化產品表現出來的工藝美術,又是彼此促進、相互製約的,從而形成沈從文的“凡事不孤立,凡事有聯係”的有機整體的生命——文化觀。文化各部門的相互製約與聯係規定生命的存在方式,不同時代的文化形態的演變又導致生命形式的變化與轉移。他在談及中國古代銅鏡時就曾指出,一麵小小銅鏡,從縱的發展上看,從原始社會末期起始,到清朝中葉,就不斷發生著變化。就連裝鏡子的盒子、套子擱鏡子的台、架,也不斷地變。人使用鏡子的意義也在變。從橫向聯係上看,銅鏡上的文字和花紋又與當時的詩歌和宗教信仰有密切聯係。如一種“西王母”鏡,出土僅限於長江下遊和山東南部,時間多在東漢末年,因此,不僅可以看見它與“越巫”或“天師教”有關,還可以據此校訂幾部相傳是漢人所作小說的年代。而一些西漢銅鏡上的七言銘文,則是溝通楚辭、漢賦與曹丕七言詩之間的唯一橋梁。

從這種生命——文化既有機統一,又發展變化的觀念出發,沈從文開創了一條獨特的文物研究路子。

……一部中國古代物質文化史,還保存得上好於地下。今後隨同生產建設,更新更多方麵的發現,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綜合各部門的發現加以分別研究,所得的知識,也必然將比過去以文獻為主的史部學研究方法。開拓了無限廣闊的天地。“文物學”必將成為一種嶄新獨立科學,得到應有的重視。值得投入更多人力物力進行分門別類研究,為技術發展史、美術史、美學史、文化史提供豐富無可比擬的新原料。[2]

沈從文提出了在新的研究方法基礎上,開創“文物學”的宏心大願。這方法就是以實物為主,“與文獻相互印證,相互補充,相互糾偏,從聯係比較中鑒別是非,得到新認識”。它與文物研究中曆來承襲的以文獻為主的傳統方法相對立。他以大量的例證,力陳這一“唯物實事求是新路”的優越性。例如他談及《方言》中所說“繞衿謂之裙”的含義時說:

曆來從文字學角度出發,對於“衿”字解釋為“衣衿”固然不確,即解釋為“衣襟”,若不從圖像上明白當時衣襟製度,亦始終難得其解。因為這種衣物,原來從大襟至脅間即向後旋繞而下。其中一式至背後即直下,另一式則仍回繞向前,和古稱“衣作繡,錦為緣”有密切聯係。[3]

這種方法也被用於書畫鑒定。《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旁及一係列與服飾問題有關的傳世名畫的真偽,對已成定論的作者和創作時代,提出質疑和有分量的新看法。

傳世閻立本作《蕭翼蘭亭圖》,人無間言,殊不知圖中燒茶部分,有一荷葉形小小茶葉罐蓋,隻宋元銀瓷器上常見,哪會出現於唐初?古人說“談言微中,或可排難解紛”。但從畫跡本身和其他材料互證,或許他器物作旁證的研究方法,能得專家通人點頭認可,或當有待於他日。[4]

沈從文的研究,動搖了書畫鑒定中傳統的“帝王收藏,流傳有緒,名家收藏”三原則。

有人在論及書畫鑒定的曆史時說:到了六十年代,人們開始擺脫傳統的方法,企圖運用多種手段進行綜合的鑒定。

其實,這種綜合鑒定的方法,沈從文早在1947年就已經提出並實際運用了。在《讀展子虔〈遊春圖〉》一文中,他對相傳出自隋代展子虔之手的《遊春圖》真偽提出質疑時,就指出畫中女人衣著格式,似非六朝格式,亦不類隋代與初唐體製。淡紅衫子蒲羅裳,又似為晚唐或孟蜀時婦女愛好,風致恰如《花間集》所詠,畫麵空氣見出唐詩韻致。畫中山頭著樹法,枝柔而攲,卻是唐代法,與論展子虔“細飾犀櫛;冰嘶斧刀”畫風不相稱。衣著中的襆頭和圓領服,時代要晚些,建築時代也晚。從服飾製度、生活風習、畫風演變,詩歌吟詠等多方麵進行綜合比證,從而提出“若說是展子虔真跡,還得從著錄以外來下點工夫。若老一套以為乾隆題過詩哪會有錯,據個人經驗,這個皇帝還曾把明人一件灑線繡天鹿補子,題上許多詩以為是北宋末殘錦!”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就是運用這種研究方法培植而出的豐碩果實。服飾的形製、演變的闡釋,被置於一個時代整體文化的氛圍中,不僅創見迭出,而且左右逢源,給人以生氣淋漓之感。例如在闡釋唐代婦女頭飾時,作者指出,“唐代婦女喜於發髻上插上幾把小小梳子,當成裝飾,講究的用金、銀、犀、玉或牙等材料,露出半月形梳背。”

當時於發髻間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王建《宮詞》即說過:“玉蟬金雀三層插,翠髻高聳綠鬢虛,舞處春風吹落地,歸來別賜一頭梳。”這種小小梳子是用金、銀、犀、玉、牙等不同材料做成的,陝洛唐墓常有實物出土。溫庭筠詞:“小山重疊金明滅”所形容的,也正是當時婦女頭上金銀牙玉小梳背在頭發間重疊閃爍情形。

溫庭筠的名句“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中的“小山”,曆代注家有指為“眉山”的,有解作“屏山”的,近於猜謎。沈從文根據唐人詩詞、文獻、《搗練圖》、《宮樂圖》和出土實物,相互比證,不能不使人歎服。

沈從文的發現並不止於這類局部比證,還表現為對不同時代服飾特征及演變的整體把握。例如關於唐代婦女服飾,雖然常見於文獻記載,但究竟是怎麼回事,卻不得其詳。沈從文根據近年來大量出土的文物和唐代作家的詩文形容結合互證,做出了詳盡具體的描述。在唐初至開元年間,由於善於吸收融合西北各民族文化和外來文化,影響到婦女服飾,“戴金錦渾脫帽,著翻領小袖或男子圓領衫子,係細縷絛帶,穿條紋間道錦卷邊小口袴,透空軟錦靴,部分發髻多上聳如俊鶻展翅。無例外作黃星點額,頰邊作二新月牙樣子(或更在嘴角酒窩間加二小點胭脂)”。到元和時,則演變為“蠻鬟椎髻,烏膏注唇。赭黃塗臉,眉作細細的八字式低顰”的“時世妝”。前者健康活潑,後者則完全近於病態。時代的變化怎樣導致了審美趣味的變化,外來影響如何結出兩樣不同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