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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似乎自古以來,中國民間的童謠就一直這樣唱著。

夜闌人靜,仰望星光燦爛的天空,我常常不由自主地點數,估猜著哪一顆可能屬於自己的星星。並由己及人,從親朋熟人,到偉大巨匠。末了,終不免迷茫,空留幾分神秘,一絲惆悵。

一顆流星!它帶著令人炫目的光輝掠過夜空,轉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宇宙萬物有成有毀,人也有生有死。然而,人終究還能通過精神文化產品,在自身肉體死滅之後,使生命獲得長存。其中的佼佼者,還可以在其創造性的產品中,刻下個體生命的鮮明印痕。

自然既極博大,也極殘忍,戰勝一切,孕育眾生。螻蟻蚍蜉,偉人巨匠,一樣在它懷抱中,和光同塵。因新陳代謝,有華屋山丘。智者明白“現象”,不為困縛,所以能用文字,在一切生命陸續失去意義,本身亦因死亡毫無意義時,使生命之火,煜煜照人,如燭如金[1]。

這是沈從文思索生命意義時說過的話。

他終於通過一生創造性的勞動,完成了生命的轉移。當人們接觸他所留下的精神文化產品時,便立即感到其中燃燒的生命熱力。

我仰麵凝望星空,試圖尋找沈從文的位置時,突然想起幼時家鄉父老所說的沈從文是“文曲星”的話來。那時,我自然不懂何謂“文曲星”,也不知道它在天空中的位置,朦朧中卻感到一種神秘,留下了沈從文異於常人的印象。

我第一次見到沈從文,是在他的北京東城區小羊宜賓胡同五號的寓所,這是北京的四合院,東邊廂房,僅有的一間居室約十二平方米,還兼做客廳,一張窄的木床,靠窗一張老式書桌,一個簡易書架,一把藤椅,兩張木椅。像他這樣人家早應該有的一切現代生活用品,一樣也沒有。

也許,沈從文對物質享受的淡泊,出於中國知識分子重名不重利的傳統心理,事實並非如此。1978年全國第四次文代會後,沈從文長期冷落的門庭重新變得熱鬧起來,各色各樣的拜訪者接踵而至,國內的報刊也開始出現重新評價沈從文文學成就的文章。對這一切,沈從文表現出驚人的平靜。在談到他的文學創作時,他總是輕輕地揮著手:“那都是些過時了的東西,不必再提起它。……我隻不過是個出土文物。”

“這是因緣時會。”他強調說,“我年輕的時候許多熟人同鄉,頭腦都比我優秀得多,卻一個個先後消失在中國近乎周期的悲劇裏。就拿寫文章來說,開始時我的一支筆就笨得很,能夠堅持下來,也隻是比別人耐煩一點。”

沈從文在文壇上的沉浮,在中國幾乎是一個典型。在這沉浮的背後,重疊著因“曆史的誤會”而帶來的種種人生坎坷與痛苦。但他幾乎從來不主動提及自己幾十年來遭遇的損害與屈辱。當別人問及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時,他隻是說:“我沒有我的朋友受的衝擊大,我隻是要打掃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裏不是也要打掃嗎?”在他的麵前,人們常常惋惜他不能繼續從事文學創作,他照例隻是笑笑:“那未必不是塞翁失馬。”

他總是微笑著麵對已成過去的曆史,微笑著凝視這世界。然而,這不是伏爾泰似的譏世的微笑,其中,滲透著他稟賦裏的善良、天真和“童心幻念”。

在人生的競技場上,沈從文是一個弱者,還是一個智者?對此,我感到一種無法判斷的困惑。他的淡薄名利,他的對人事的寬容,他的與世無爭,常常使我想起老子《道德經》裏的一段話:

上善若永,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夫唯不爭,故無尤。

沈從文也多次談到水與自己生命人格的不可分:

水的德性為兼容並包,柔濡中有強韌,從表麵看,極容易範圍,其實則無堅不摧。水教給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做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戟我對於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2]

然而,這充滿活力與生機的人生,與沈從文是漸離漸遠了。此刻,就在他所居的公寓大樓的下麵,正奔湧著不息的人流。南來北往的,東奔西走的,正上演著新的人生戲劇。同樣有得意,有失敗;有善良,有罪惡;有笑,也有淚……人生的書籍正一頁頁翻開去。可是,他已無力去翻閱這本大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