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葉之旅
幾年前,母親總是惦記著嫁到京都的小女兒。碰巧有一天,寄生木家的阿新和阿係姐妹倆從南方來,加上我們全家一共六人,大家結伴前往京都。當時是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中旬,那個時令,采鬆菇已經有些晚了,賞紅葉還有些早。
到了京都。第三天,我們坐上車子,離開上京的姐姐家,順著高尾、槙尾和拇尾一路,去欣賞嵐山的秋色。車子穿過堀川西陣,沿著平坦的白土路向西奔馳。從丹波吹來的風浸滿涼意。前方聳立著一座山峰,是愛宕山。黛青色的山頭仿佛戴著一頂唐人的官帽,儼然一副俯視眾生的帝王模樣。我們在禦室仁和寺的俗稱。下了車。一株株低矮的櫻樹葉子盡脫,看上去很寥落。紅黃相間的大門與泛紅的楓葉相映成趣。我很喜歡這座寺廟。對麵不遠處就是雙岡,記得吉田兼好在《徒然草》裏寫過,法師們和徒弟做遊戲,把飯盒埋在落葉裏,後來卻找不到了。我也去找找看吧。我在寺內轉了一圈,寺內空無一人,隻聽見小鳥在樹枝上啼囀鳴叫。
車子接著向梅林駛去。一路上,推著柴車的女人,稻田裏翻地的姑娘,都穿著漂亮的棉服和布襪,戴著手套,頭發梳得溜光。能看得出來,勞動對她們來說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在武藏野,那裏的女人們可不像她們這般自在。在那裏,烈日在頭上曬著,洶湧的河水浸泡著,狂風呼嘯,塵土飛揚,耳朵和鼻子裏都是細細的沙土。記得在八年前,我從嵐山步行去高尾,途中突然下雨了。我跑進梅林唯一的一戶人家去借蓑衣。沒有姑娘向我獻花,一位老婆子拿著蓑衣對我說道:“別把衣服糟蹋了。”於是,我把衣服翻轉過來,披上蓑衣,匆匆向高尾走去。路上,迎麵走來一群青年,他們挑著瓢盆等物,和女藝人合打著紙傘,見到我嘲笑道:“哎呀,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是勘平打野豬的段子吧?”早田勘平,是古典人形劇《假名守本忠臣藏》中的人物,因誤殺嶽父而自戕。
到了高尾。我們下了車,車夫背著母親,過了白雲橋,登上神護寺觀賞風景。這裏的紅葉剛剛紅五六分的樣子。我們來到一家茶館,姐姐打開了從家帶來的飯盒。我們玩拋磁盤的遊戲。那磁盤從手中被拋出後,在空中翻轉著,仿佛要飛回來似的,落到這邊的山崖上,卻怎麼也飄不到山穀裏去。秋日的山巒層林盡染,五彩斑斕。清瀧川的河水從山間穀底流過,在河的下遊有一道水堰,堰內的水漲得滿滿的,顏色似綠礬。水麵上,漂浮著片片褐色的落葉。
“為什麼要把水攔住呢?”
“聽說是用來發電,先生。”老板娘端著茶對我說道。
我香甜地吃著姐姐從家裏帶來的飯菜。
接著,我們離開高尾,沿著清瀧川上行,經槙尾到拇尾去。
拇尾的景色要比高尾美。這裏雖然位於高尾的上遊,但紅葉卻紅了很多。從寺廟旁邊的茶館向對麵望去,山上有幾株鬱鬱青青的杉樹,把近旁火紅的楓葉映襯得格外美麗。以前,一位先輩曾經來拇尾寺避暑。那年夏天,我也曾偕同朋友來玩過,住了幾天,當時我才十二歲。我們每日都到寺下邊的河裏遊泳,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南瓜飯。我們還從村裏買了個西瓜,在河裏浸透了再吃。清瀧川帶給我很多往昔的回憶。我走到河邊,撿了一些紅色和白色的小石頭留作紀念。記得,在拇尾住過的那年夏天之後,又過了八年,那年秋天我借口腳氣病逃學,跑到愛宕山山麓清瀧川下遊的一個村裏,玩了一個月,邊玩邊看《悲慘世界》。
我們從拇尾經廣澤池往嵐山。廣澤池的水已經幹涸,鯽魚和泥鰍在泥裏吧嗒叭嗒地跳著。嵐山的楓葉比高尾還早,但風景依舊很美。桂川的景色也很美。河岸邊的房屋是草葺的屋頂,顯得很自然。然而,景區設了自動電話亭,通了電車和汽車,真是大煞風景。“三船之才”古代白河天皇行幸大堰川,命擅長詩、歌、琴的諸大臣,分乘三條船上,以助遊興。早沒有了,也沒有了小督、祗王、祗女和佛姬皆為日本古典小說《平家物語》中的四個女性。了,甚至連那半長和右衛門古代人形劇《桂川連理柵》中的兩個主人公。也見不到了。
“日暮歸來春月明。”在與謝蕪村與謝蕪村(1716—1783),江戶中期俳人、畫家。的時代,大秦這個地方充滿詩情畫意。如今,我坐在返程的車子上,心情鬱鬱不樂,滿懷鬱悶無處傾訴。
我想,日本國民為什麼要走上這樣一條路呢?的確,我也是其中的一分子。總的說來,日本國民很有誌趣,是易被感動的理想實施者,但又是急功近利的國民。日本人一味學習西洋,恨不得削平東睿山,填平不忍池。他們也想在上方地區實行功利主義的理想。他們想打通東山,把琵琶湖水引出來。他們如此大刀闊斧,大興土木,產生很多煙塵、有毒氣體和噪音等,給鴨東地區造成很大的汙染。在狹窄的街道上,殺人電車的噪音讓人難以忍受。他們還把很多大煞風景的東西引進嵐山,連高尾山間都被水電站攪得一團糟。打著進取、實利和富國的幌子,在偏執狂熱的物質欲望的刺激下,心安理得地幹著這一切,這讓那些有見識的西洋人怎麼看呢?
京都、奈良、伊勢,以及須磨明石的舞子海濱,隻要做得到,都應該當作“日本之美”的博物館加以保護。我不希望這些地方受到人類開發活動的汙染。破壞美麗的大自然,使人類文明古跡消失殆盡,其結果又能如何呢?那隻能使自然之美被踐踏,留下一片灰燼和廢墟,還能留下什麼呢?
日本像是一個沒有主子管理、隻有奴才胡作非為的家庭。如果有為國為家長遠利益著想的頭腦,也不至於做這樣的蠢事。我愛日本,所以我不希望日本變成一個沒有趣味的國家;我愛京畿,所以每當我看到京畿被所謂的現代文明踐踏的時候,我的內心就會非常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