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3章 假如我有九條命(2 / 2)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帖,今人的書又洶湧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裏就稱得上是聖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隻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隻讀名門正派的書,立誌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規矩矩地治學;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假如有一條命專供讀書,當然就無所謂了。

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生,畢竟範圍有限,題目有形。學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後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於外務,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而無所成名”,能經常與學生接觸,產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該完全用來寫作。台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致互相排斥。以前在台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並行不悖。後來在香港,我日間教三十年代文學,夜間寫八十年代文學,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是需要全神投入的工作,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真的藝術家不把藝術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禦花園裏作畫。一位侍臣從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魯本斯答道:“錯了,藝術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陸遊詩雲:“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谘。”陸遊認為杜甫之才應立功,而不應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讚成魯本斯的看法,認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後,是由於他的藝術,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不但可以認識世界,亦可以認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遊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作旅伴,這一點隻怕徐霞客也要豔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隻是淺遊而已。

最後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並不特別要追求什麼,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種種遺憾,在文學的暢想中褪盡顏色,盡顯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