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起來。”

我慌忙站起來。他讓我走出去,我就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操場中央,我四下望望,不知道他要我走到哪裏去。猶豫了片刻後,我隻能鼓起勇氣往回走,重新來到教室裏,我提心吊膽地問張青海:

“老師,我要走到哪裏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依然是軟綿綿地問我:

“你上午在哪裏?”

我扭過頭去,看到了操場對麵那間小屋子,我才恍然大悟。我問:

“我要到那小屋子裏去?”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天下午我繼續被關在那間小屋子裏,我一直拒絕承認惹惱了他們。於是王立強來到了學校,身穿軍裝的王立強來到後,仔細聽著他們的講訴,其間有幾次回過頭來責備地望了望我。我當初多麼希望他也能認真地聽一聽我的申辯,可他聽完老師的講敘後,根本就不關心我會說些什麼。他帶著明顯的歉意告訴他們,我是他領養的,領養時我已經六歲了。他對他們說:

“你們也知道,一個六歲的孩子已經有一些很難改變的習性了。”

這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但他沒有像老師那樣逼我承認,這方麵的話他一句都沒說。他很快就站起來說是有事走了,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害我。如果他繼續呆下去,他就很難不去附和老師的話。他逃脫了這個令他尷尬的處境。我卻是充滿了委屈,他那麼認真地聽老師講敘,可一句也不來問我是不是這樣。

要不是後來李秀英對我的信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當初的我深陷於被誤解的絕望之中,那是一種時刻讓我感到呼吸困難的情感。沒有人會相信我,在學校裏誰都認為那標語是我寫的。我成了一個撒謊的孩子,就是因為我拒不承認。

那天下午放學回家時,我接受了雙重折磨。在被誤解的重壓之下,我還必須麵對回家以後的現實,我想王立強肯定將這事告訴李秀英了。我不知道他們會給我什麼樣的處罰,我就這樣幾乎是絕望地回到家中。一聽到我的腳步,躺在床上的李秀英立刻把我叫過去,她十分嚴肅地問我:

“那標語是不是你寫的?你要說實話。”

整整一天了,我接受了那麼多的審問,可沒有一句是這樣問的。我當時眼淚就下來了,我說:

“不是我寫的。”

李秀英在床上坐起來,尖厲地喊叫王立強,對他說:

“肯定不是他寫的,我敢保證。他剛來我們家時,我偷偷將五角錢放在窗台上,他都很老實地拿過來交給我。”然後她麵向我,“我相信你。”

王立強在那邊屋子裏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他說:

“小孩又不懂事,寫一條標語有什麼了不起的。”

李秀英顯得很生氣,她指責王立強:

“你怎麼能這樣說,這樣不就等於你相信是他寫的了。”

這個臉色蒼白脾氣古怪的女人,那一刻讓我感動得眼淚直流。她也許是因為用力說話,一下子又癱在了床上,輕聲對我說:

“別哭了,別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

在家中獲得了有力的信任以後,並沒有改變我在學校的命運。我在那間光線不足的小屋子裏,又呆了整整一天。隔離使我產生了異常的恐怖。雖然我和別的同學一樣上學,也一樣放學回家,可我卻是來到這間小屋子,被兩個處於極端優勢的成年人反複審問。我哪經受得住這樣的進攻。

後來他們向我描繪了一個誘人的情節。他們用讚賞不已的口氣,向我講敘了這樣一個孩子,和我一樣的年齡,也和我一樣聰明(我意外地得到了讚揚),可他後來犯了一個錯誤。

他們不再氣勢洶洶,開始講故事了,我凝神細聽。這個和我一樣大的孩子偷了鄰居的東西,於是他在自己心裏受到了指責,他知道自己犯錯誤了。後來經過一係列的思想鬥爭,他終於將東西還給了鄰居,並且認了錯。

林老師這時親切地問我:

“你猜,他受到批評了嗎?”

我點了點頭。

“不。”她說,“他反而受到了表揚,因為他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他們就這樣引誘我,讓我漸漸感到做了錯事以後認錯,比不做錯事更值得稱讚。遭受了過多指責以後,我太渴望得到稱讚了。我是懷著怎樣激動和期待的心情,終於無中生有地承認了下來。

兩個達到了目的的成年人總算舒了一口氣,然後精疲力竭地靠在椅子上,古怪地看著我。他們既沒有稱讚我,也不責罵。後來是張青海對我說:

“你去上課吧。”

我走出了小屋子,穿過陽光閃爍的操場,心裏空蕩蕩地走向了教室。我看到教室裏許多同學都扭過頭來向我張望,我感到自己開始臉紅了。

可能是三天以後,那天我很早就背著書包去學校。走進教室時我嚇一跳,張青海獨自一人坐在講台後麵,講台上放著他的講義。他看到我立刻招了招手,我走到了他身旁,他輕聲問我:

“你知道林老師嗎?”

我怎麼會不知道她呢?她甜美的嗓音在那間小屋子裏責罵恫嚇過我,也是她說過我聰明。我點點頭。

張青海微微一笑,神秘地告訴我:

“她被關起來了。她家裏是地主,她一直隱瞞著,後來派人去調查才知道的。”

我吃了一驚。林老師被關起來了?前幾天她還和張青海一起審問我,那麼義正詞嚴,那麼滔滔不絕。現在她被關起來了。

張青海低頭看他的講義去了,我走到了教室外麵,望著對麵那間小屋子,心裏反複想著林老師被關起來這令人吃驚的事。那時有幾個同學走了進去,我聽到張青海又在輕聲告訴他們這些了。老師的微笑讓我害怕,在那間小屋子裏,林老師和他顯得那麼同心同德,現在他卻是這樣的神態。

回到南門

應該說,我對王立強和李秀英有著至今難以淡漠的記憶。我十二歲回到南門,十八歲又離開了南門。我曾經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孫蕩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強以後,李秀英的生命是否還能延續至今。

雖然我在他們家中幹著沉重的體力活,但他們時常能給予我親切之感。我七歲那年,王立強決定讓我獨自去茶館打開水。他說:

“我不告訴你茶館在哪裏,你怎麼去呢?”

這個問題讓我想得滿頭大汗,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歡快地說:

“我去問別人。”

王立強發出了和我一樣歡快的笑聲。當我提著兩隻熱水瓶準備出門時,他蹲了下來,努力縮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就將熱水瓶扔掉。我當時十分驚訝,那兩個熱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貴的物品,他卻讓我扔掉。

“為什麼要扔掉?”

他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摔倒在地的話,瓶裏的開水就會燙傷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裏放了兩分錢,提著兩個熱水瓶驕傲地走了出去。我沿著那條石板鋪成的街道走去,用極其響亮的聲音向旁人打聽,茶館在什麼地方。我不管此後的打聽是否多餘,依然尖聲細氣喊叫著。我小小的詭計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驚地看著我。我走入茶館時,用更加響亮的聲音將錢遞過去,收錢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她捂著胸口說:

“嚇死我啦。”

她的模樣讓我咯咯笑出聲來,而她則迅速轉換成了驚奇。當我提著兩瓶水走出去時,她在後麵提心吊膽地說:

“你提不動的。”

我怎麼會扔掉熱水瓶呢?他們對我的懷疑,隻會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強在我離家時的囑咐,在路上變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裏為我描繪了這樣的情形,當我將兩瓶開水提回家時,王立強是那樣的欣喜若狂,他高聲喊叫李秀英,那個床上的女人也走過來了,他們兩人由衷地讚歎我。

就是為了得到這個,我咬緊牙關提著那兩瓶開水往家走去。我時刻鼓勵著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間我隻是休息了一次。

可我回到家中以後,王立強令我失望地沒有流露一絲的吃驚,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過了水瓶。看著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後的希望提醒他:

“我隻休息了一次。”

他站起來微笑了一下,似乎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徹底沮喪了,一個人走到一邊。心想:我還以為他會讚揚我呢。

我曾經愚蠢地插在王立強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間,為此我挨揍了。強壯的王立強和虛弱的李秀英,他們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剛來他們家時,每隔幾天我上床睡覺後,便會聽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聲。那時我總是極其恐懼,可是翌日清晨我又聽到了他們溫和地說話,一問一答的聲音是那麼親切地來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在床上有氣無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時突然尖厲地喊叫著我,要我過去。我穿著短褲衩,在那個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開了他們的房門,正在脫衣服的王立強滿臉漲紅地將門踢上,怒氣衝衝地要我滾回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又不敢走開,李秀英正在裏麵拚命喊叫我。我隻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門口,渾身打抖。後來可能是李秀英從床上被窩裏跳了出來,這個穿潮濕一點內衣就會發燒的女人,那時候不顧一切了。我聽到王立強在裏麵低聲喊道:

“你不要命啦。”

門咚的一下被打開了,我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李秀英拉進了被窩。然後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著氣對王立強說:

“今晚我們三個人睡。”

李秀英抱著我,將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頭發覆蓋了我的一隻眼睛。她雖然瘦骨嶙峋,可她的身體很溫暖。我用另一隻眼睛看到王立強正惱怒地衝著我說:

“你給我出去。”

李秀英貼著我的耳朵說:

“你說不出去。”

這時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溫暖的身體我當然不願離開,我就對王立強說:

“我不出去。”

王立強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懷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時眼睛通紅極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就向我喊道:

“你還不出去。”

我的倔強這時上來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

王立強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緊緊抱住床腿,任他怎麼拉也不鬆手。氣瘋的王立強捏住了我的頭發,就往床上撞。我似乎聽到李秀英尖厲地喊叫起來。劇烈的疼痛使我鬆了手,王立強一把將我扔了出去,隨即鎖上了門。當時的我也瘋狂了,我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捶打房門,嚎啕大哭著大罵道:

“王立強,你這個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裏去。”

我傷心欲絕地哭喊著,指望李秀英能站出來援助我。剛開始我還能聽到李秀英在裏麵和王立強爭吵,過了一會就沒有聲音了。我繼續哭喊,繼續破口大罵,後來我聽到李秀英在裏麵叫我的名字,她聲音虛弱地對我說:

“你快去睡吧,你會凍壞的。”

我突然感到無依無靠了,我隻能嗚咽著走回自己的臥室。在那個冬天的黑夜裏,我懷著對王立強的仇恨漸漸睡去。第二天醒來時我感到臉上疼痛難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鼻青臉腫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強看到我時吃了一驚,我沒有理睬他,而是從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製止我,滿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說了什麼。我使勁掙脫他的手,將拖把扛進了李秀英的房間。李秀英也吃了一驚,她嘟噥著指責王立強:

“手這麼重。”

這天早晨,王立強買來了兩根油條說是給我吃的。油條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擁有一頓可口的早餐時,我剛好絕食了。他們怎麼勸說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說:

“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裏。”

我與其是在哀求,還不如說是在威脅他們。王立強由於內疚,接二連三表示的姿態,反而加強了我與他對立的決心。我背起書包出去時,他也緊隨而出,他試圖將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開了身體。於是他又摸出一角錢給我,我同樣堅決拒絕他的收買,搖搖頭固執地說:

“不要。”

我必須真正品嚐饑餓的滋味。王立強對我絕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繼續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報複王立強。最初的時候我甚至有些驕傲,我發誓再也不吃王立強的東西了,同時我想到自己會餓死,這時候我眼淚汪汪地感到自己多麼值得驕傲。我的餓死對於王立強是最有力的打擊。

可我畢竟太年幼了,意誌隻有在吃飽穿暖時,才會在我這裏堅強無比。一旦餓得頭暈眼花,也就難以抵擋食物的誘惑了。事實上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是那種願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樣崇拜生命在我體內流淌的聲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學們都看到了我鼻青臉腫的模樣,可沒有人會知道我此後來到的饑餓更為嚇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門以後,到了第三節課,我就受不了了。先是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裏麵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樣寂寞,有著風吹來吹去似的虛無。隨即擴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無力腦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麵臨真正的胃疼,那種虛弱的疼痛比臉上的青腫更為要命。我總算熬到了下課,我趕緊向那個自來水水架跑去,將嘴接住水龍頭,喝了飽飽的一肚子水。於是我獲得了短暫的平靜,饑餓那時暫時離去,我虛弱地靠在水架上,陽光照得我全身軟綿綿。水在體內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隻能不停地喝著這冬天的涼水,直到上課鈴聲響起。

我遠離水架之後,饑餓的再度來臨就讓我束手無策了,那時的我必須承擔比先前更為嚴厲的折磨。我的身體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產生了幻覺,黑板猶如一個山洞,老師在洞口走來走去,他發出的聲音嗡嗡直響,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當我的胃承受著空虛的疼痛時,膀胱則給予了我脹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麼多的水,它們開始報複我了。我隻能舉起手來,請求張青海允許我去撒尿。那時剛上課才幾分鍾,老師十分不滿地訓斥我:

“下課時為什麼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廁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裏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湧來湧去,撒完尿後,我抓住這個機會又去喝了一肚子涼水。

那個上午的第四節課,對於我也許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我剛上了廁所後不久,膀胱又劇烈地脹痛了,把我脹得臉色發紫。我實在憋不住後,隻得再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滿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陣,問我:

“又要去撒尿。”

我羞愧不安地點點頭。張青海叫出了國慶,讓他跟我到廁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這次撒完尿後我沒再敢喝水,國慶回到教室後響亮地向老師報告:

“比牛的尿還長。”

在同學哧哧的笑聲裏,我麵紅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雖然我沒再喝水,可是沒過多久膀胱又鼓起來了。那時候饑餓已經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這次我不敢輕易舉手了,我忍著劇烈的脹疼,期待著下課鈴聲早些響起來。我都不敢動一動身體,仿佛一動膀胱就要脹破似的。到後來我實在不行了,時間走得那麼慢,下課鈴聲遲遲不來。我膽戰心驚地第三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有些惱火了,他說:

“你想淹死我們。”

同學們哄堂大笑。張青海沒再讓我上廁所,而是讓我繞到窗外,讓我對著教室的牆壁撒尿,他要親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當我將尿刷刷地衝到牆上去後,他相信了,走開幾步繼續講課。我的尿可能是太長了,張青海突然中斷講課,吃驚地說:

“你還沒撒完?”

我滿臉通紅膽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學後,我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回家,我繼續絕食鬥爭。整個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麵,饑餓一旦強烈起來,我就爬起來去飽飽地喝一肚子水,然後繼續躺在那裏獨自悲傷。那時我的自尊隻是裝飾而已了,我盼望著王立強找來。我躺在陽光下麵,青草在我周圍歡欣地成長。

王立強找到我的時候,已是下午,上學的同學正在陸續來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吃過中飯以後,一直在焦急地等著我回去,這是李秀英後來告訴我的。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輕輕觸碰我臉上的青腫時,我一下子就哭了。

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麼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店,他把我放在櫃台上,指著一塊寫滿各種麵條的黑板,問我要吃哪一種。我一聲不吭地看著黑板,什麼也不說,我自尊的殘餘仍在體內遊蕩。王立強就給我要了一碗最貴的三鮮麵,然後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忘不了當初他看著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後那麼多年,我一想起他當初的眼神就會心裏發酸。他是那樣羞愧和疼愛地望著我,我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父親。可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死後我回到南門以後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比起孫廣才來,王立強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親。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我才發現王立強的死,已經構成了我冗長持久的憂傷了。

麵條端上來以後,我沒有立刻就吃,而是貪婪同時又不安地看著熱氣騰升的麵條。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強馬上就站起來,說聲他要上班後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可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得到了滿足,隨後我就無限惆悵地夾起雞塊、爆魚,看看又放下,接著又夾起來看看,遺憾的是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複了童年時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煙消雲散。於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對麵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價的小麵,他是那樣關注我夾雞塊和爆魚的舉動,我感到他是在期待著我立刻離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我年幼時的殘忍上來了,我故意不走,反複夾著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緩慢。我們兩人暗中展開了爭鬥,沒過多久,我就厭倦了這種遊戲,可我想出了另一種遊戲。我將筷子大聲地一摔,站起來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隱蔽在窗邊偷偷窺視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門口張望了一下,接著以驚人的敏捷將自己的麵條,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將兩個碗調換了一下位置後,就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我立刻離開窗戶,神氣活現地重新走入飯店,走到他麵前,裝作吃驚地看了一會那隻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滿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

進入小學三年級以後,我越來越貪玩了。隨著對王立強和李秀英的逐漸熟悉和親切起來,初來時的畏懼也就慢慢消失。我常常在外麵玩得忘記了時間,後來驀然想起來應該回家了,才拚命跑回去。我自然要遭受責罵,可那種責罵已經不會讓我害怕,我努力幹活,盡量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他們的責罵就會戛然而止。

有一陣子我特別迷戀去池塘邊摸小蝦,我和國慶、劉小青,幾乎每天下午放學後,就往鄉間跑去。有一天我們剛剛走上田野,讓我嚇一跳地看到了王立強,他和一位年輕女子在田埂上一前一後慢慢走來。我趕緊往回跑,王立強已經看到我,我聽到他的喊叫後隻得站住腳,不安地看著王立強大步走上前來,我在應該回家的時候沒有回家。國慶和劉小青立刻向他說明,我們到鄉間是為了摸小蝦,不是來偷瓜的。王立強向他們笑了笑,出乎我意料的是王立強並沒有責備我,而是用他粗大的手掌蓋住我的腦袋,讓我和他一起回去。一路上他都親切地向我打聽學校裏的事,他沒有一點想責備我的意思,我逐漸興奮了起來。

後來我們站在百貨商店的吊扇下麵,吃起了冰棍。這是我童年的幸福時刻,那時王立強家中還沒有電扇,我是那麼吃驚地看著這個旋轉的東西,就像是水傾瀉時一樣亮閃閃,而且是那麼的圓。我站在風區的邊緣上,不停地走進和走出,感受著有風和無風。

那次我一口氣吃了三根冰棍,王立強很少有這麼慷慨的時候。吃完第三根後,王立強問我還想不想吃,我又點了點頭。可他猶豫了,他令我失望地說:

“你會吃壞身體的。”

我得到了別的補償,他給我買了糖果,然後我們才離開商店。向家中走去時,王立強突然問我:

“你認識那位阿姨嗎?”

“哪位阿姨?”我不知道他在說誰。

“就是剛才走在我後麵的。”

我才想起來那個在田埂上的年輕女子,她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我一點也沒有覺察,當時我正緊張地想逃避王立強。我搖搖頭後,王立強說:

“我也不認識她。”

他繼續說:“我叫住了你,回頭一看竟然後麵還有一個人。”

他臉上吃驚的神氣十分有趣,把我逗得咯咯直笑。

快要到家的時候,王立強蹲下身體悄聲對我說:

“我們不要說是去鄉間了,就說是在胡同口碰上的,要不她就會不高興。”

我當時高興極了,我也不願意讓李秀英知道我放學後又貪玩了。

可是半年以後,我又一次看到了王立強和那位年輕的女子在一起,這一次我就很難認為他們互不相識了。在王立強發現我之前,我就逃之夭夭。後來我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苦思冥想,十一歲的我已經能夠費力地用自己的腦袋去想事情了。我逐漸明白了王立強和那個女人之間含含糊糊的關係,我突然吃驚地感到王立強是那麼下流,但當我站起來走回家中後,我卻是保持了緘默。我很難找出當時保持緘默的全部原因,但有一點我至今記得,當我想到要把這事告訴李秀英時,我突然恐懼得顫抖起來。我成年以後,還常常會出現這樣幼稚的想法,如果我當時將這事告訴了李秀英,李秀英蒼白無力的瘋狂,也許恰恰會阻止王立強因此而送命。

緘默使我後來充分利用了自己的優勢,在我認為應當遭受處罰的時候,我對王立強的威脅,使我可能逍遙罰外。

那個安放在收音機上端的小酒盅,最後還是讓我給打碎了。我拖地板時一轉身,拖把柄將酒盅掃落在地,就這麼被打碎了。那個貧困家中唯一的裝飾品,破碎時的聲響讓我經曆了長時間的戰栗。王立強會像擰斷一根黃瓜一樣,哢嚓一聲擰斷我的脖子。

雖然這是剛來這裏時的恐懼,我也知道他不會擰斷我的脖子,但他盛怒的模樣和對我嚴厲的處罰,卻是我即將接受的事實。我用自己童年的掙紮,來擺脫這個厄運,我要先去威脅王立強。當時在另一個房間的李秀英沒有注意到這一切,我悄悄收起破碎的酒盅,將它們放入簸箕。然後在王立強下班回來時,由於激動和緊張,我突然哭了。王立強吃驚地蹲下身體問我:“怎麼啦?”

我向他發出了哆嗦的威脅:

“你要是揍我,我就把你和那個阿姨的事說出來。”

王立強臉色當時就白了,他搖著我的身體反複說:

“我不會揍你的,我為什麼要揍你呢?”

我這才告訴他:

“我把酒盅打碎了。”

王立強先是一愣,繼而就明白我的威脅因何而起了,他臉上出現了微笑,他說:

“那個酒盅我早就不要啦。”

我將信將疑地問他:

“你不揍我啦?”

他給予了我肯定的回答,於是我完全放心了,為了報答他,我湊近他耳朵說:

“我不會說那個阿姨的。”

那天傍晚,吃過晚飯以後,王立強拉著我的手在街上走了很久。他不停地和一些熟人打招呼,我當時不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和王立強一起散步,當時我是那樣迷戀落日掛在兩旁屋簷上的餘暉。我的興致感染了他,他給我講了很多他小時候的事,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十五歲時窮得經常光屁股。那時他歎息地對我說:“人不怕窮,就怕苦嗬。”

後來我們在橋畔坐了下來,那一次他長久地望著我,接著憂慮地說:

“你是個小妖精。”

然後他換了一種口氣:

“你確實是一個聰明的孩子。”

我十二歲那年秋天,劉小青的哥哥,那位我極其崇拜的吹笛手,患急性黃疸肝炎死去了。

那時候他已不是遊手好閑的大孩子,而是一個插隊的知青了。可他依然戴著鴨舌帽,將笛子插在上衣口袋裏,聽說他和兩個船上人家的女兒在一起插隊,那兩個強壯的姑娘幾乎同時喜歡上了他。他的笛子吹得那麼美妙,在鄉間寂寞的夜晚怎能不令她們感動。但是那裏的生活使他難以忍受,他經常回到城裏,坐在自己的窗口吹著笛子,在我們放學回家時,他就會吹出賣梨膏糖的小調,他喜歡看我們奔跑過去的傻樣,不願意回到鄉間那個使他生命感到窒息的地方,雖然有兩個姑娘編好了愛情的絲網恭候著他。

最後一次回來他住的時間可能是過長了一點。他那怒氣衝衝的父親整天訓斥他,要把他趕回鄉下去。有幾次我從他家窗前經過,聽到了他哭泣的聲音。他是那麼可憐巴巴地告訴父親,他一點力氣都沒有,不想吃東西,更不能幹活。

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得肝炎了,劉小青的父親也不知道。他母親為他煮了兩個雞蛋,勸他還是回鄉下去吧。他回到鄉下以後,才過兩天就昏迷了。是那兩個健壯的姑娘輪流把他背回到家中。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時,看到了這兩個被陽光曬得黝黑的姑娘,滿腿爛泥,哭喪著臉從劉小青家走出來。當天晚上他就死了。

我至今記得他當初離家時黯淡的神色,他扛著鋪蓋,右手攥著兩個雞蛋,慢吞吞地往輪船碼頭走去。事實上那時他已經死氣沉沉了,蹣跚的步履如同一個垂暮的老人。唯有那支插在上衣口袋裏的笛子,在他走時一搖一搖的,顯得稍有生氣。

這個死到臨頭的人,在看到我走來時,還想再捉弄我一次。他讓我湊近他屁股看看,那裏是不是扯破了。我已經上過他一次當了,所以我就對著他喊叫:

“我不看,你會讓我吃臭屁的。”

他嘿嘿一笑,放出一個有氣無力的屁,然後緩慢地走向了永久之死。

當初黃疸肝炎的可怕被極其誇大了,劉小青戴著黑紗來到學校時,所有的同學都叫叫嚷嚷地躲著他。這個剛剛失去哥哥的孩子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走向一群籃球架下打球的同學,那群人像蜜蜂一樣立刻逃向了另一個球架,他們同聲咒罵他,而他則依然討好地向他們笑。我當時坐在教室外的石階上,看著他孤零零地站在空蕩蕩的球架下,垂著雙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後來他慢慢地向我走來,他走到我近旁站住了腳,裝出一副看別處的樣子。過了一會,他看到我沒有走開,就在我身旁坐了下來。自從那標語的事後,我們沒再說話,更沒有那麼近地呆在一起過。突然來到的孤單使他走向了我,他終於先和我說話了,他問:

“你為什麼不逃走呢?”

“我不怕。”我這樣回答。

隨後我們兩人都不好意思了,把頭埋在膝蓋上哧哧笑了起來。畢竟我們有一段時間互不理睬了。

我在兩天時間裏,經曆了童年中兩樁突然遭遇來的死亡,先是劉小青的哥哥,緊接著是王立強,使我的童年出現了劇烈的抖動。我無法判斷這對我的今後究竟產生了多大的影響,但是王立強的死,確實改變了我的命運。我剛剛和劉小青恢複了昔日的友情,還來不及去和國慶握手言和,那天夜晚王立強就一去不返了。

他和那位年輕女子一開始就注定了是這樣的結局,他們提心吊膽地度過了兩年美好的日子,在那個夜晚被人捉住了。

王立強一位同事的妻子,是那個時代道德的忠實衛士,按她的話說是她早就懷疑他們了。這個有兩個孩子的母親,以自己無可挑剔的貞節,去監視別人的偷情。王立強在這個女人的丈夫出差去外地時,他們共有一間辦公室,他帶著那個年輕女子黑夜來到這裏,將辦公桌上的用品放到了地上,然後以桌代床開始他們苦澀的幸福。

那個突然襲擊的女人,手拿丈夫的鑰匙迅速打開房門,並以同樣的迅速拉亮了電燈。桌上那一對戀人嚇得目瞪口呆,在偷襲者極其響亮的痛斥聲裏,王立強和他桌上的夥伴都顧不上穿好褲子,就雙雙跪在她的腳前,百般哀求。在我眼中是那樣凜然不可侵犯的王立強,當時是聲淚俱下。

這個監視已久終於獲得成果的女人,怎麼會輕易放過他們?她明確告訴他們,再求饒也沒有用,她說:

“我好不容易才抓到你們。”

然後她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像剛下了蛋的母雞一樣叫喚了。

王立強知道一切都不可改變了,他幫助戀人穿上衣服,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武裝部的同事從樓下上來後,他看到了政委,就麵有愧色地說:

“政委,我犯生活錯誤了。”

政委讓幾個戰士把王立強看守起來,讓那個姑娘回家去。王立強的戀人早已泣不成聲,她站起來往外走去時仍然用手捂著臉。那個眉飛色舞的女人這時惡狠狠地衝著她喊:

“放下你的手,你和男人睡覺時怎麼不臉紅。”

王立強緩慢地走到她身旁,揮起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

我無法知道當時更多的情形,那個得意忘形的女人遭受王立強突然一擊後,她的瘋狂是可想而知的。她張開手指向王立強撲過去時,卻被一把椅子絆倒在地。她的憤怒立刻轉變成了委屈,她嚎啕大哭了。政委讓人快些把王立強帶走,留下幾個人去勸說這個坐在地上不願起來的女人,自己則回去睡覺了。

王立強在一間漆黑的屋子裏坐到了後半夜,然後站起來對一個看管他的戰士說,他要去辦公室拿點東西。因為瞌睡而迷迷糊糊的戰士,看著他的上級有些為難。王立強說聲馬上就會回來,就徑自出門了。那個戰士沒有尾隨,而是站在門旁,看著王立強在月光下走向辦公樓,他高大的身影融入了辦公樓巨大的陰影之中。

事實上王立強沒有去辦公室,而是打開了由他負責的武器室,拿了兩顆手榴彈後走下了樓梯。他貼著房屋,在陰影裏無聲地走到家屬樓前,然後沿著樓梯走上了二樓,在西麵的一扇窗戶前站住腳。他多次來過這間屋子,知道那個女人睡在什麼地方,他用小拇指扣住弦線,一使勁砸破玻璃後,就將手榴彈扔了進去,自己趕緊跑到樓梯口。手榴彈這時候爆炸了,一聲巨響將這幢陳舊的樓房震得搖搖晃晃,灰塵紛紛揚揚地飄落到跑出去的王立強身上。他一直跑到圍牆下麵,蹲在圍牆的黑影裏。

那時候武裝部裏仿佛出現戰爭似的亂成一團,他聽到第二次被吵醒的政委正破口大罵那位失職的戰士,還有人在喊叫擔架的聲音。這紛亂的情景在王立強模糊不清的眼中,猶如一團翻滾而來的蝗蟲。後來他看到那幢樓裏抬出了三副擔架,他聽到那邊有人在說:

“還活著,還活著……”

他心裏隨即一怔。當擔架被抬上汽車駛出去以後,他立刻攀上圍牆翻越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應該往醫院跑去。

這天淩晨的時候,鎮上那家醫院出現了一個拿著手榴彈、滿臉殺氣騰騰的男人。王立強走入住院部時,值班的外科醫生是個大胡子北方人,他一看到王立強就明白和剛才送來的三個人有關,他嚇得在走廊裏亂竄,同時哇哇大叫:

“武裝部殺人啦。”

大胡子外科醫生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大約半小時以後他才稍稍鎮靜下來,那時他和一個渾身哆嗦的護士站在一起,看著王立強手提手榴彈正挨個房間搜查過來。外科醫生突發勇敢,他向護士建議兩人一起從後麵撲上去抱住他。這倒是提醒了那個護士,眼看著王立強越走越近,護士驚恐地哀求外科醫生:

“你快去抱住他吧。”

外科醫生想一想後說:

“還是先去報告領導吧。”

說著他打開窗戶跳出去,逃之夭夭了。

王立強一個一個房間搜查過去,周圍恐懼的喊叫吵得他心煩意亂。他來到護士值班室,剛打開門,一股力量把門堵上了,他左手的手腕遭受門的猛力一擊,然後被夾在了那裏,疼得他直皺眉,他用身體使勁將門撞開,裏麵四個護士對著他又哭又喊,沒有他要找的那個女人。他就安慰她們,他不會殺她們的。可她們隻知道哭喊,根本就不理會他在說些什麼。王立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退了出來。接著他走入手術室,手術室裏的醫生護士早就逃跑了。他看到了兩張手術台上躺著兩個男孩,認出了是那個女人的兒子,他們血肉模糊,已經死去了。他非常不安地看著這兩個男孩,沒想到最後死去的竟是他們。他從手術室裏退了出去,兩個男孩的死,使他無意再去尋找那個女人了。他緩慢地走出醫院,在門口站了一會,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到該回家了,隨即他對自己說:

“算了。”

不一會,他發現自己已被包圍了,他就將身體靠在一根木頭電線杆上,他聽到政委向他喊叫:

“王立強,放下武器,要麼你就死路一條。”

王立強對他說:

“政委,等老林回來了,請轉告他,我對不起他,我不是有意要殺他兒子的。”

政委可顧不上這些,他仍然喊:

“快放下武器,要不你就死路一條啦。”

王立強苦澀地回答:

“政委,我已經死路一條了。”

和我共同生活了五年,像真正的父親那樣疼愛過我、打罵過我的王立強,在他臨死的時刻,突然感到剛才受傷的手腕疼痛難忍,他就從口袋裏拿出了手帕,細心地包紮起來,包紮完後他才發現這沒有什麼意義,他自言自語道:

“我包它幹嗎?”

他對著自己的手腕苦笑了一下,然後拉響了手榴彈。他身後的木頭電線杆也被炸斷了,燈光明亮的醫院,頓時一片黑暗。

王立強一心想炸死的那個女人,實際上隻是被炸破一些皮肉。王立強自殺的當天下午,她就出院了,這個驚魂未定的女人出院時哭哭啼啼。沒過多久,她就恢複了昔日自得的神態,半年以後當她再度從醫院走出來時簡直有些趾高氣揚。婦產科醫生的檢查,證明她又懷孕了,而且是一胎雙胞。那幾天裏她逢人就說:

“炸死了兩個,我再生兩個。”

王立強死後,因此而起的災難就落到了李秀英的頭上。這個虛弱不堪的女人,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壓力時,顯得若無其事。當王立強生前的一位同事,代表武裝部來告訴李秀英時,李秀英成功地挺住了這最早來到的打擊。她一點也不驚慌失措,她一言不發長時間地看著來人,倒把對方看得慌亂起來。這時候她尖厲的嗓音突然響起:

“王立強是被你們謀殺的。”

把那人搞得措手不及,當他再度解釋王立強是自殺時,李秀英揮了揮她的細胳膊,更為嚇人地說:

“你們,所有的人殺死王立強,其實是為了殺我。”

她離奇的思維使來者痛苦不堪地感到無法與她進行正常的對話。可是有一個實際的問題又必須征詢她的意見,他問她什麼時候去領王立強的遺體。

李秀英半晌沒有聲音,然後才說:

“我不要,他犯別的錯誤我要,犯了這種男女錯誤我就不要。”

這是她唯一一句像是正常人說的話。

那人走後,李秀英走到目瞪口呆的我麵前,憤恨地對我說:

“他們奪走了我的活人,想拿個死人來搪塞我。”

隨後她微微仰起頭,驕傲地說:

“我拒絕了。”

這是怎樣艱難的一天,又逢是星期天,我呆在家中,雜亂無章地經受著吃驚、害怕、憂傷各種情感的襲擊。王立強的突然死去,在年幼的我那裏,始終難以成為堅實的事實,而是以消息的狀態,在我眼前可怕地飄來飄去。

整整一天,李秀英都呆在自己屋中,細心照料著自己的內衣內褲,在移動的陽光裏移動著那些小凳子。可她經常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把我嚇得渾身哆嗦。這是我記憶裏李秀英唯一表達自己悲痛和絕望的方式。她突然而起的喊聲是那樣的鋒利,猶如一塊玻璃碎片在空中呼嘯而去。

那個白晝對我來說,是極其恐怖的。我在李秀英肆無忌憚的喊叫裏膽戰心驚,後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偷偷打開李秀英的房門,我看到她安靜的背影正俯向自己的內衣,沒一會她的身體就挺直起來,仰起臉又喊叫了:

“啊——”

李秀英第二天一早就回娘家去了。那時候天還沒亮,我被一隻搖晃的手弄醒,在刺眼的燈光裏,我看到一個戴著大口罩,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正俯向我,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接著我聽到李秀英的聲音:

“別哭,別哭,是我。”

李秀英對自己的裝扮深表滿意,她近乎得意地問我:

“你認不出我吧。”

我來到孫蕩五年後,李秀英第一次走出了家門。在冬天還沒有來到的淩晨,李秀英穿著冬天的衣服走向輪船碼頭,我扛著一把小凳子費力地跟在她的身後。

天亮前的街道空空蕩蕩,隻有幾個吃早茶的老頭,大聲咳嗽著走過去。虛弱的李秀英隻能一口氣走出一百來米,當她站住腳喘氣時,我就立刻將小凳子放到她的屁股下麵。我們在潮濕的晨風裏走走停停,有幾次我剛開口想說話時,她就“噓”的一聲製止了我,輕聲告訴我:

“一說話,別人就會發現我。”

她的神秘讓我渾身緊張。

李秀英在人為的神秘裏離開孫蕩。當時對於我漫長的過程,現在回憶裏卻隻是短短的幾次閃亮。這個古怪的女人穿著臃腫的衣服通過檢票口時,回過頭來向我揮了揮手。後來我就撲在候船室破爛的窗口,看著她站在岸邊不知所措,她要走過一塊狹長的跳板才能抵達船上,那時候她就不顧是否會暴露自己,接連叫道:

“誰把我扶過去。”

她進入船艙以後,就開始了我們也許是一生的分別,直到現在我都沒再見到過她。我始終撲在窗口,等到船在遠處的河流裏消失,我才離開窗口,這時候我才發現一個要命的現實——我怎麼辦?

李秀英把我給忘記了,過多的悲傷使她除了自己以外,忘記了一切。十二歲的我,在黎明逐漸來到的時候,突然成了孤兒。

我身上分文沒有,就是我的衣服和書包也被緊緊鎖在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家中,我沒有鑰匙。我唯一的財富就是李秀英遺留的那把小凳子。我把凳子重新扛到了肩上,然後哭泣著走出碼頭。

出於習慣,我回到了家門前,當我伸手推一下緊閉的屋門後,我就把自己推入了更為傷心的境地。我在門旁坐下來,哭得傷心欲絕。後來我就在那裏發呆,那時候我腦袋裏一片空白,一直到背著書包準備上學的劉小青走過來時,我重新哭泣了。我對前天才恢複友情的劉小青說:

“王立強死了,李秀英走了,我沒人管了。”

戴著黑紗的劉小青熱情地對我叫道:

“到我家住吧,你就睡我哥哥的床。”

然後他就飛快地跑回家中,可過了一會他就垂頭喪氣地走回來。他擅自的決定不僅遭到父母的否決,而且還飽嚐了一頓訓斥。他尷尬地朝我笑一笑。我是那時候決定返回南門的,我要回到父母兄弟那裏去。我這樣告訴了劉小青,可是我沒錢買船票。

劉小青眼睛一亮,叫道:

“去向國慶借。”

我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找到了國慶,劉小青叫他時,他說:

“我不過來,你有肝炎。”

劉小青可憐巴巴地問他:

“我們過來,好嗎?”

國慶沒再表示反對,我和劉小青走向了這位富翁。如果不是國慶的慷慨幫助,我不知道自己回到南門會有多麼艱難。我的兩位童年的夥伴,將我送上了離開孫蕩的輪船。我們向輪船碼頭走去時,國慶神氣十足地對我說:

“以後缺錢花,就給我來一封信。”

劉小青則是憨厚地替我扛著那把凳子,跟在我們後麵。可我後來卻遺忘了這把凳子,就像李秀英遺忘了我一樣。輪船駛去以後,我看到國慶坐在那把凳子上,架著二郎腿向我揮手,劉小青站在一旁正向他說什麼。他們置身其上的堤岸迅速地消失了。

我在深秋的傍晚踏上家鄉的土地,離家五年之後重新回來時,我隻能用外鄉人的口音向人打聽南門在什麼地方。我向那條狹長的街道走去時,一個比我小得多的孩子撲在樓上的窗口,一聲聲叫我:

“小孩,小孩。”

我聽到的是完全陌生的方言。幸虧我還記得南門,和我父母兄弟的名字,還有我的祖父。六歲時殘留下來的記憶,使我可以一路打聽著走去。我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我的祖父孫有元,這個背著包袱、懷抱油布雨傘的老人,在我叔叔家住滿一個月以後,正準備回到南門,風燭殘年的祖父在那條他應該是最熟悉的路上迷路了。我們是都忘記了對方的模樣以後,在路上相遇。

那時候我已經走出縣城,來到了鄉間,一個三岔路口讓我無從選擇。我當時被落日的景色迷住了,所以我沒有立刻焦急起來,那是讓我的童年震驚的景色,我看到翻滾的烏雲和通紅的晚霞正逐漸融為一體,一輪紅日已經貼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開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我站在落日的餘暉之中,對著太陽喊叫:

“快沉下去,快沉下去。”

一團巨大的烏雲正向落日移去,我不願意看到落日被它吞沒。

落日如我所願地沉沒以後,我才看到了祖父孫有元,他就站在我的身後,和我貼得那麼近。這個年邁的老人用一種懇求的眼神望著我,我就問他:

“到南門怎麼走?”

他搖搖頭,嗡嗡地告訴我:

“我忘記了。”

他忘記了?孫有元的回答讓我覺得有趣,我對他說: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忘記呢?”

他謙卑地向我笑了笑。那時候天色開始黑下來了,我趕緊選擇一條路匆匆走去,走了一陣我發現後麵那個老頭正跟著我,我也不管他,繼續走了一會,我看到稻田裏有一個紮頭巾的女人,就問她:

“前麵是南門嗎?”

“走錯啦。”那個女人挺起腰來說,“應該走那條路。”

那時天色馬上就要黑了,我立刻轉回去,老人也轉過身來往回走,他對我的緊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立刻撒腿跑開了,跑了一會回頭一看,他正趔趔趄趄地急步追來。這使我很生氣,我等他走近了,就對他說:

“喂,你別跟著我,你往那邊走。”

說完我轉身就走,我走回到三岔路口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聽到了打雷的聲音,那時一點月光都沒有。我摸上了另一條路,急步走了一陣,發現那老人還跟著我,我轉回身向他喊叫:

“你別跟著,我家很窮的,養不起你。”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借著火光,我看到了那座通往南門的木橋,過去殘留的記憶讓我欣喜地感到,我已經回到了南門。我在雨中奔跑過去,一股熱浪向我席卷而來,雜亂的人聲也撲了過來。我接近村莊的時候,那片火光已經鋪在地上燃燒,雨開始小下來。我是在叫叫嚷嚷的聲音裏,走進了南門的村莊。

我的兩個兄弟裹著床單驚恐不安地站在那裏,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孫光平和孫光明。同樣我也不知道那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他們旁邊是一些與火爭搶出來的物件,亂糟糟地堆在那裏。接下去我看到了一個赤裸著上身的男人,秋夜的涼風吹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前,他聲音嘶啞地告訴周圍的人,有多少東西已經葬身火海。我看到他眼睛裏滾出了淚水,他向他們淒涼地笑了起來,說道:

“你們都看到大火了吧。壯觀是真壯觀,隻是代價太大了。”

我那時不知道他就是我的父親,但他吸引了我,我就走到他身邊,響亮地說:“我要找孫廣才。”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