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有元埋葬了父親以後,並沒有埋葬貧困,此後的幾天裏,他隻能挖些青草煮熟了給母親吃。那是一些長在牆腳下有著粉綠顏色的小草,孫有元不知道那是益母草。於是他驚喜無比地看到臥床不起的母親,吃了這種草後居然能夠下地走路了。這使我那粗心大意的祖父茅塞頓開,他極其天真地以為明白了一個真理,他感到那些妙手回春的郎中,其實什麼本事都沒有,無非是割一堆青草像喂羊一樣去喂病人。因此他放棄了去城裏打短工的念頭,我祖父作為石匠之後,決定像一個郎中那樣醫治百病了。
興致勃勃的孫有元知道剛開始必須上門問診,日後名聲大了就可以坐在家中為人治病。他背起了一簍子雜草,開始了走家串戶的生涯,他嘹亮的嗓音像個撿破爛似的到處吼叫:
“草藥換病啦。”
他風格獨特的叫喚格外引人注目,可那一副貧窮的樣子又讓人將信將疑。到頭來還真有一戶人家請他上門就診,我祖父行醫生涯第一個病人,也是最後一個,是個腹瀉不止的男孩。麵對這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孫有元隻是馬馬虎虎地看一眼,也不號脈問診,就從簍子裏抓出了一把青草給患者的家人,讓他們煮熟了給孩子吃。當他們滿腹狐疑看著那把青草時,孫有元已經走到了屋外,繼續他的喊叫:
“草藥換病啦。”
當孩子的家人從屋裏追出來,用虔誠的疑惑向我祖父發出詢問時,我實在驚訝孫有元竟然還能胸有成竹地告訴他們:
“他吃了我的藥,我就帶走他的病啦。”
這個可憐的孩子吃下那一把青草後,立刻上吐下瀉綠水,沒兩天就一命嗚呼了。從而讓我曾祖母在一個下午,膽戰心驚地看到了十多個男人氣勢洶洶走來的情景。
我祖父那時候一點也不驚慌,他讓臉色蒼白的母親回到屋裏去,又將屋門關上,自己則微笑著極其友好地迎候他們。死者的家人和親屬是來向孫有元討命的,我祖父麵對這班臉色鐵青一意孤行的人,竟然想用花言巧語哄騙他們回去。他們根本就不會來聆聽孫有元冗長的廢話,而是一擁而上,將我祖父團團圍住,幾把鋥亮的鋤頭對準了他閃閃發亮的腦門。經曆過國民黨軍槍林彈雨的孫有元,那時候顯得不慌不忙,他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們,別說才十多個人,就是翻一倍,他也照樣打得他們傷痕累累。死到臨頭的孫有元如此口出狂言,反而把他們給弄糊塗了。這時候我祖父解開了上衣的紐扣,對他們說:
“讓我把衣服脫了,再和你們打。”
說著孫有元撥開一把鋤頭,走到屋前推開了房門,他進去後還十分瀟灑地用腳踢上了門。我祖父一進屋就如石沉大海一樣銷聲匿跡了,那班複仇者在外麵摩拳擦掌,他們不知道我祖父已經越窗而逃,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嚴陣以待。他們左等右等不見孫有元出來,才感到情況不妙,踢開房門以後,屋內空空蕩蕩。隨後他們看到了我祖父背著他母親,在那條小路上已經逃遠了。我祖父不是一個憨乎乎的鄉巴佬,越窗而逃證明了他是有勇有謀的。
孫有元背上我曾祖母撒腿就逃以後,他便很難終止自己的奔跑了。他就像我祖母一樣,躋身於逃亡的人流之中,有那麼幾次他都清晰地聽到了身後日本人的槍炮聲。我祖父是那個時代典型的孝子,他不忍心看著我曾祖母扭著小腳在路上艱難行走,於是他始終背著母親,滿頭大汗氣咻咻地在那些塵土飛揚的路上,跟隨著逃亡的人流胡亂奔走。直到後來的一個夜晚,精疲力竭的孫有元脫離了人流,將我曾祖母放在一棵枯萎的樹下,自己走遠去找水後,他才不用再背著母親奔走了。連日的奔波讓我虛弱不堪的曾祖母,在那棵樹下一躺倒就昏昏睡去了。我曾祖母在那個月光冷清的夜晚,睡著後被一條野狗吃了。童年時我的思維老是難以擺脫這噩夢般的情景,一個人睡著後被野狗一口一口吃了,這是多麼令人驚慌的事。當我祖父重新回到那棵樹下,我的曾祖母已經破爛不堪了,那條野狗伸出很長的舌頭一直舔自己的鼻子,凶狠地望著我的祖父。母親淒慘的形象,使孫有元像個瘋子一樣哇哇大叫,我祖父那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人,他像那條野狗一樣張開嘴巴撲了上去。野狗更多的是被我祖父的嗷叫嚇壞了,它立刻調轉方向逃跑。氣瘋了的孫有元竟然去追趕逃跑的狗,他追趕時的破口大罵無疑影響了他的速度。到頭來狗跑得無影無蹤後,我祖父隻能氣急敗壞同時又眼淚汪汪地回到母親身旁。孫有元跪在我曾祖母的身旁使勁捶打自己的腦袋,他響亮的哭聲使那個夜晚顯得陰森可怖。
孫有元埋葬了母親以後,他臉上由來已久的自信便一掃而光,他極其傷感地在逃亡的路上隨波逐流,母親的死使他的逃亡頃刻之間失去了意義。因此當我祖父在一處殘垣前最初見到我祖母時,他的心裏出現了一片水流的嘩嘩聲。我祖母那時身上富貴的蹤影已經絲毫不見,她衣衫襤褸地坐在雜草之上,恍惚的眼神從披散的頭發中望到了我祖父淒涼的臉。被饑餓弄得奄奄一息的祖母,不久之後就伏在我祖父的背脊上睡著了。年輕的孫有元就這樣得到了一個可以作為妻子的女人,他不再毫無目標地漂蕩。經曆了饑餓和貧困長時間掠奪的孫有元,背著我祖母往前走去時,他年輕的臉上紅光閃閃。
風燭殘年
祖父摔壞腰以後,我的印象裏突然出現了一位叔叔。這個我完全陌生的人,似乎在一個小集鎮上幹著讓人張開嘴巴,然後往裏拔牙的事。據說他和一個屠夫,還有一個鞋匠占據了一條街道拐角的地方。我的叔叔繼承了我祖父曾經有過的荒唐的行醫生涯,但他能夠長久地持續下來,證明了他的醫術不同於我祖父那種純粹的胡鬧。他撐開寬大的油布傘,麵對嘈雜的街道,就像釣魚那樣坐在傘下。他一旦穿上那件汙跡斑駁的白大褂,便能以醫生自居了。他麵前的小方桌上堆著幾把生鏽的鉗子,和幾十顆血跡尚在的殘牙。這些拔下的牙齒是他有力的自我標榜,以此來炫耀自己的手藝已經爐火純青,招徠著那些牙齒搖晃了的顧客。
一天上午,當祖父背上一個藍布包袱,懷抱一把破舊的雨傘,悄無聲息地從我們前麵走過時,我和哥哥十分驚奇。他臨走時都沒和我父母說一句話,而我的父母也沒有任何異樣的神態,我和哥哥趴在後窗的窗台上,看著祖父緩慢地走去。是母親告訴我們:
“他去你們叔叔那裏。”
祖父晚年的形象就像一把被遺棄的破舊椅子,以無聲的狀態期待著火的光臨。厄運來到他身上的那一天,我哥哥孫光平以他年齡的優勢,先於我得到了一個書包。那一刻在我童年記憶裏閃閃發亮,在我哥哥即將獲得上學機會的那個傍晚,我的父親,興致勃勃的孫廣才,以莫名其妙的驕傲坐在門檻上,聲音洪亮地教育我的哥哥,如果和城裏的孩子吵架——
“一個你就打他,兩個你趕緊逃回家。”
孫光平傻乎乎地望著孫廣才,那是他對父親最為崇拜的時候。我哥哥虔誠的神色,使我父親不厭其煩地講述同樣的道理,並不覺得那已經是廢話了。
我父親是一個極其聰明的鄉巴佬,任何時髦的東西他都一學就會。當我哥哥背上書包第一次走向城裏的學校時,孫廣才站在村口給予他最後的提醒。他一個成年人學電影裏壞人的腔調實在是滑稽可笑,他扯開嗓子大喊:
“口令。”
我哥哥天生就具有非凡的概括能力,這個八歲的孩子轉身來回答時,並沒有轉述父親昨晚紛繁複雜的教導,而是簡單明了地喊道:
“一個就打,兩個逃回家。”
在這表達歡欣場麵的另一側,我晚年的祖父拿著一根繩子無聲地從我身旁走過,去山坡上撿柴了。孫有元那時的背影在我眼中高大健壯,我坐在泥土上,他有力擺動的腳走去時,濺了我一臉的塵土,使我當時對哥哥的嫉妒和盲目的興奮變得灰蒙蒙一片。
我祖父的厄運和我哥哥的興奮緊密相連,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天,當我和弟弟還依然滿足於在池塘邊摸螺螄時,第一次從城裏學校回來的孫光平,已經懂得用知識來炫耀自己了。我無法忘記孫光平最初背著書包回來的耀武揚威,我八歲的哥哥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顯然後一個動作是對學校老師的摹仿。然後他在池塘旁邊坐下來拿出課本,先是對著太陽照一照,接著十分矜持地閱讀了。我和弟弟那時候目瞪口呆,就像兩條饑腸轆轆的狗,看到一根骨頭在空中飛去。
就是在這個時候,孫廣才背著滿臉死灰的孫有元奔跑過來。我的父親那時顯得十分惱怒,他把孫有元放到床上以後,便在屋門外嘟嘟噥噥起來:
“我就怕家裏有人生病,完了,這下損失大啦。多一個吃飯的,少一個幹活的,一進一出可是兩個人啊。”
我祖父在床上一躺就是一個月,後來雖然能夠下地走路,可他從山坡上滾下來後,腰部永久地僵硬了。喪失了勞動能力的孫有元,在看到村裏人時的笑容,比我祖母突然死去時更為膽怯,我清晰地記得他臉上戰戰兢兢的神色,他總是這樣告訴別人:
“腰彎不下去。”
他的嗓音裏充滿了急切的表白和自我責備。突然而至的疾病改變了孫有元的命運,他開始了不勞而食的生活。在我離開南門前的不到一年時間裏,這個健壯的老人如同化裝一樣迅速變得麵黃肌瘦了。他作為一個累贅的存在已經十分明顯,於是他開始了兩個兒子輪流供養的生活。我就是在那時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叔叔。祖父在我們家住滿一個月,就獨自出門沿著那條通往城裏的小路走去。他進城後似乎還要坐上一段輪船,才能到達我叔叔那裏。一個月以後,總是在傍晚的時刻,他蹣跚的影子又會在那條路上出現。
祖父回來的時候,我和哥哥會激動地奔跑過去,我們的弟弟卻隻能幹巴巴地站在村口,傻笑地看著我們奔跑。那時我所看到的孫有元,是一個眼淚汪汪的祖父,他的手在撫摸我們頭發時顫抖不已。事實上我們充滿熱情的奔跑,並不是出於對祖父回來的喜悅,而是我和哥哥之間的一次角逐。祖父回來時手中的雨傘和肩上的包袱,是我們激動的緣由。誰先搶到那把雨傘,誰就是毫無疑問的勝者。記得有一次哥哥將雨傘和包袱一人獨占,他走在祖父右側趾高氣揚,我因為一無所獲而傷心欲絕。在短短的路程上,我一次次向祖父指出哥哥的霸道,我哭泣著說:
“他把包袱也拿走了,拿走了雨傘還要拿包袱。”
祖父沒有像我指望的那樣出來主持正義,他對我們的誤解使他老淚橫流,他抬起手背擦眼淚的情景我至今清晰在目。我四歲的弟弟是個急功近利的家夥,他看到祖父的眼淚後,飛快地往家中跑去,尖聲細氣地叫嚷著,將祖父的眼淚傳達給我的父母:
“爺爺哭啦。”
從而彌補他和我同樣一無所獲的缺憾。
在我離家之前,祖父在我們家中承擔的屈辱,是我當時的年齡所無法感受的。現在回想起來,父親孫廣才在祖父回到家中的那一個月裏,總是脾氣暴躁。他像冬天的狂風那樣在我們狹窄的家中,時時會突然咆哮。除非孫廣才伸出手指明確地去指罵孫有元,我才能確定父親的怒氣正在湧向何處,否則我會驚恐萬分地看著父親,因為我無法斷定孫廣才接下去會不會突然一腳向我踢來。我童年時的父親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家夥。
我唯唯諾諾的祖父,在家中的日子裏總是設法使自己消失。他長久地坐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裏,無聲無息地消磨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而當吃飯時,他卻像閃電一樣迅速出現,往往把我們弟兄三人嚇一跳。那時候我的弟弟就會得到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手捂胸口用興奮的神態,來誇張自己所受的驚嚇。
祖父的膽小怕事在我記憶裏格外清晰,有一次孫光明為了尋找他,這個走路還跌跌撞撞的孩子摔倒後哇哇大哭,而且還毫無道理地破口大罵,仿佛是別人把他絆倒的。我口齒不清的弟弟雖然竭盡全力想把話罵明白,可我聽到的始終是一隻小狗在亂叫。那一次祖父嚇得臉色灰白,他擔心孫光明的哭聲持續到我父親從田裏回來,孫廣才是不會放過任何供他大發雷霆的機會的。那種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眼神,從孫有元眼中放射出來。
孫有元摔壞腰後,就很少講敘那個讓我們感到不安的祖母。他開始習慣獨自去回憶和祖母共同擁有過的昔日時光。的確,我祖母和他之間的往事,也隻有他能夠品嚐。
孫有元端坐在竹椅裏,回想那個年輕漂亮而且曾經富有過的女人時,那張遠離陽光的臉因為皺紋的波動,顯得異常生動。我經常偷偷看到那臉上如青草般微微搖晃的笑容,這笑容在我現在的目光裏是那麼的令我感動。然而我六歲時的眼睛,卻將一種驚奇傳達到內心。我無比驚訝地發現一個人竟然會獨自笑起來,我將自己的驚奇去告訴哥哥後,正在河邊摸蝦的孫光平,用一種我很難跟上的速度跑回家中,哥哥的激情證實了我的驚訝是多麼正確。我和哥哥,兩個髒乎乎的孩子跑到祖父麵前時,他臉上的笑容依然在進行著微妙的流動。我八歲的哥哥,有著我難以想象的勇氣。他用響亮的喊叫,將我祖父從多愁善感的回憶中一把拉了出來。我祖父如同遭到雷擊似的渾身一顫,他有趣的笑容被我哥哥葬送了,一種恐慌在我祖父眼中閃閃發亮。接著我聽到了哥哥幼稚的聲音穿上了嚴肅的外套後,向我祖父走去。很顯然,我哥哥在訓斥他:
“一個人怎麼可以笑,隻有神經病才會一個人笑。”我哥哥揮了揮手,“以後別一個人笑了,聽到了嗎?”
明白過來的祖父,用極其謙卑和虔誠的點頭回答了孫光平。
孫有元晚年竭力討好家中任何一人,他的自卑使他作為長者,難以讓我們尊敬。有一段時間,我處在對立的兩種心情之中,一方麵我默默地鼓勵自己,去仿效孫光平那種對待祖父的權威,作為一個孩子能對大人發號施令,這是一件令人激動和振奮的事。可我時時屈服於祖父慈祥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視時,祖父孫有元看著我的親切目光,讓我無法對他炫耀自己弄虛作假的權威。我隻能垂頭喪氣地走出屋去,用崇拜的目光去尋找哥哥孫光平。
當祖父若無其事地誣告了我的弟弟以後,我徹底打消了向他展露自己威風的念頭。孫有元在後來的日子裏,讓我覺得陰森可怕。
事情其實很簡單,我祖父從角落裏站起來,往房間走去時,不慎將桌邊的一隻碗打落在地。當時我就站在不遠處,祖父當時異常害怕,他站在那裏長時間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碗片。我現在回顧他當初的背影時,已經像一個陰影一樣虛無了。但我記住了他那時發出的一連串驚恐的低語,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聽到過一個人能把話說得那麼飛快。
孫有元沒有像我以為的那樣,去把地上的碗片收拾起來。我當時已經六歲,那個年齡讓我隱約預感到發生了可怕的事,這種可怕顯然和馬上就要回到家中的父親有關。我實在不知道孫廣才這次咆哮起來聲音會怎樣嚇人,我精力過人的父親揮動拳頭時,就如母親揮動頭巾一樣輕鬆和得心應手。我就那麼站著,看著祖父又回到了角落裏坐下,他對自己的錯誤不加任何掩飾,心安理得地坐在了那裏。祖父的安詳無疑增加了我的不安,我兒童時期的目光在破碎的碗片和祖父平靜的臉之間不知所措,然後我像是遇到蛇一樣驚慌地逃走了。
正如我害怕的那樣,孫廣才對這一損失表現得極為激動。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希望這碗是祖父打碎的,從而使他對祖父的謾罵和訓斥變得理所當然。滿臉通紅的孫廣才像個孩子那樣不知疲憊地亂喊亂叫,他的喊叫如同狂風似的吹得我們弟兄三人身體抖動。我膽怯的目光望到孫有元時,我的祖父讓我大吃一驚,他謙卑地站起來告訴孫廣才:
“是孫光明打碎的。”
那時候弟弟就站在我身旁,這個四歲的孩子對祖父的話很不在意,他臉上的驚嚇剛才就有了,完全來自孫廣才的可怕神態。當我父親怒不可遏地問他:
“是你嗎?”
我弟弟卻是瞠目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被父親凶狠的神態嚇傻了,直到孫廣才第二次向他這麼吼叫,並且將自己的凶狠逼近了他,我才終於聽到了他的申辯:
“不是我。”
我弟弟一直口齒不清,直到他死去的前一天,說話時依然咕噥咕噥。
弟弟的回答使我父親怒火更大,也許他這樣可以延長自己精神抖擻的發泄,孫廣才幾乎喊破了嗓子:
“不是你,碗怎麼會碎?”
我弟弟一臉的莫名其妙,麵對父親的發問,他隻能給予十分糊塗的搖頭。我弟弟畢竟是太小了,他隻懂得簡單的否認,根本不知道接下去應該陳述理由。最為要命的是他那時候突然被屋外的鳥吸引了,而且還興致勃勃地跑了出去,這是我父親絕對無法容忍的,孫廣才氣急敗壞地喊叫孫光明:
“你這個狗娘養的,你回來。”
我弟弟雖然知道害怕,可他不知道問題已經十分嚴重。他跑回屋來時睜圓眼睛十分認真地指著屋外,告訴孫廣才:
“小鳥,小鳥飛過去啦。”
我看到父親粗壯的巴掌打向了弟弟稚嫩的臉,我弟弟的身體被扔掉般地摔出去倒在地上。孫光明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似乎有很長時間。我的母親,在父親怒火麵前和我一樣害怕的母親,那時驚叫著跑向我弟弟。孫光明終於“哇”的一聲尖厲地哭了起來。我弟弟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為何挨揍,他放聲大哭時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我父親的怒火開始收縮了,孫廣才捶了一下桌子,喊道:
“哭他娘個屁。”
接著他就往外走去,他在自己的怒氣和孫光明的哭聲之間,選擇了讓步。我父親往外走去時,依然嚷嚷著:
“敗家子,我養了一群敗家子。老的走路都喊腰疼,小的都他娘的四歲了,說話嘴裏還含個球似的咕噥咕噥說不清楚。敗起家來倒是一個比一個凶。”
最後是表達對自己的憐憫:
“我命苦啊。”
這一切對當初的我來說,發生得太快了,我還沒有從驚嚇裏擺脫出來,我父親已經走出屋去了。當我用仇恨的目光去看祖父時,孫有元仍然站在那裏,仿佛飽嚐驚嚇似的戰戰兢兢。我當時沒有立刻出來為弟弟說話,大概是我自己也糊塗了,一個六歲的孩子似乎缺乏敏捷的反應,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此後這事就如月光下的陰影一樣,始終纏繞著我。我一直想出來揭發祖父,可我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有一次我曾經獨自走到祖父身旁,孫有元當時坐在那個斑駁的牆角,用一貫的慈祥看著我,他親切的目光在那時讓我不寒而栗,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碗是你打碎的。”
祖父平靜地搖搖頭,同時還向我慈愛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就像是有力擊來的拳頭一樣,我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立刻逃走,用響亮的喊叫來掩蓋內心的慌張:
“是你。”
我正義的聲音並沒有使祖父屈服,他平靜地告訴我:
“不是我。”
祖父對自己堅信無疑的神態,反而使我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錯了。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又向我露出了那要命的笑容,我的勇氣立刻崩潰了,我趕緊逃離出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後,我感到出來揭發祖父也變得越來越艱難了。同時我越來越明確到自己對祖父有著難以言傳的懼怕,當我有時跑回家中取東西,突然發現坐在角落裏的祖父正看著我時,我就會渾身發顫。
年輕時生機勃勃的孫有元,經曆了我祖母三十多年掠奪以後,到晚年成了一個膽小怕事唯唯諾諾的老人。然而當他體力逐漸喪失的同時,內心的力氣卻成長了起來。風燭殘年的孫有元,再度顯示了他年輕時的聰明才智。
我父親喜歡在飯桌上訓斥祖父,這種時候孫廣才總是要很不情願地看著自己正在遭受損失。在父親虛張聲勢的罵聲裏,我的祖父低垂著頭顱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可他吃飯的速度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手上的筷子在夾菜時一伸一縮的迅速令人吃驚。孫廣才的訓斥他充耳不聞,仿佛將其當做美味佳肴。直到他手中的碗筷被奪走,他才被迫停止。那時的孫有元依然低著頭,眼睛執著地盯著桌上的飯菜。
我父親後來就讓祖父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我的祖父在吃飯時隻能看到桌上的碗,看不到碗中的菜。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南門,我那可憐的祖父隻能讓下巴擱在桌子上,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往碗中去夾菜。我的弟弟因為矮小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但他時刻得到我母親的幫助。孫光明是個愛逞強的孩子,他時不時會突然站到凳子上,擺脫母親的幫助,用自己的行為來主宰自己的胃口,這個傻孩子便要遭到過於激烈的懲罰了。我父親那時候毫不手軟,為這麼一點小事他會對我弟弟拳打腳踢,同時像個暴君那樣反複宣告:
“誰再站起來吃飯,我就打斷誰的腿。”
我聰明的祖父知道孫廣才的真正用意,父親對弟弟的嚴厲懲罰其實是為了恫嚇祖父,我的祖父以逆來順受的姿態端坐在小椅子上,他夾菜時高高抬起手臂的艱難,使孫廣才感到心滿意足。
然而我祖父就像在大堤上打洞的老鼠,他以極其隱蔽的方式對付他的兒子。就如上次祖父打碎了碗嫁禍到我弟弟身上,孫有元再次看中了年幼的孫光明。事實上也隻有孫光明對那張桌子的高度,與我祖父一樣耿耿於懷。可我弟弟隻是在吃飯的時候才會去注意這些,別的時候他隻知道像一隻野兔子那樣到處亂竄。我的祖父,長時間坐在角落裏的孫有元,就擁有足夠的時間來盤算如何對付這些了。
那幾天裏,當我弟弟一旦接近孫有元,我的祖父就會含糊其詞:
“桌子太高了。”
孫有元的反複念叨,使我九歲的弟弟終於有一次站到了祖父和桌子中間,孫光明長時間地對祖父和桌子看來看去。孫光明閃閃發亮的眼睛,讓我祖父明白了這個小家夥已經在開動腦筋了。
諳熟我弟弟心理的孫有元,那個時候劇烈地咳嗽起來,我不知道他這樣是不是為了掩飾自己,他有著足夠的耐心來期待孫光明自己作出決定。
我弟弟除了口齒不清以外,別的都是值得誇獎的。他用那個年齡破壞的欲望和小小的才智,立刻找到了對付桌子高度的辦法。我弟弟得意洋洋地向祖父喊叫:
“鋸掉它。”
我祖父顯得十分吃驚,他的吃驚裏流露出明顯讚賞的神氣,無疑這激勵了孫光明。我弟弟神采飛揚,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聰明之中。他對孫有元說:
“把它的腿鋸掉一截。”
孫有元這時候搖頭了,他告訴我弟弟:
“你鋸不動它。”
我那傻乎乎的弟弟不知道他正在走向陷阱,祖父對他的蔑視使他生氣,他向孫有元喊道:
“我有力氣。”
孫光明感到語言的辯護依然蒼白,他一下子鑽到桌子底下,將桌子扛起來費力地走了兩步,隨後又鑽出來向祖父宣告:
“我有很大的力氣。”
孫有元仍然搖頭,他讓孫光明明白,手的力氣遠遠小於身體,我弟弟還是鋸不動桌子的腿。
應該說孫光明最初發現桌子腿可以鋸掉一截時,他僅僅隻是滿足於這種空洞的發現。孫有元對他力氣的懷疑,使他必須拿出真正的行動來了。我的弟弟在那個下午氣呼呼地走出家門,他為了向祖父證明自己能夠鋸掉桌子腿,向村裏一家做木匠的走去。孫光明走到那個木匠家中時,那家的主人正坐在凳子上喝茶。我弟弟親熱地向他打招呼:
“你辛苦啦。”
然後對他說:“你不用鋸子的時候,肯定會借給我吧。”
那個木匠根本就沒把我弟弟放在眼裏,他向孫光明揮揮手:
“走開,走開。誰他娘的說我會借給你。”
“我知道你不肯借的。”孫光明說,“我爹一定說你肯借,他說你蓋房時他還幫過你。”
中了祖父圈套的孫光明,卻為那個木匠布置了圈套。木匠問他:
“孫廣才幹什麼用?”
我弟弟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拿去吧。”木匠這時候答應了。
我的弟弟扛著鋸子回到家中,將鋸子響亮地往地上一敲,尖聲細氣地問孫有元:
“你說我能鋸掉嗎?”
孫有元還是搖搖頭,說道:
“你最多鋸掉一條腿。”
那個下午,我既聰明又傻乎乎的弟弟,滿頭大汗地將四條桌子腿鋸掉了半截,其間他還不時地回過頭問孫有元:
“我的力氣大不大?”
我祖父沒有給予他及時的鼓勵,但他將驚奇的神色始終保持在臉上。就是這一點,也足以使我弟弟興致勃勃地鋸完所有的桌子腿。接下來孫光明就無法為自己感到驕傲了,我祖父毫不留情地向他展示了現實的可怕,孫有元告訴他:
“你作孽了,孫廣才會打死你的。”
我那可憐的弟弟嚇得目瞪口呆,到那時他才知道後果的可怕。孫光明眼淚汪汪地望著祖父,孫有元卻站起來走入了自己的房間。我弟弟後來獨自走出屋去,他一直消失到第二天早晨。他不敢回到家中,在稻田裏忍饑挨餓睡了一夜。我父親站在田埂上,發現一大片稻子裏有一塊陷了下去,他就這樣捉住了我的弟弟。經曆了一夜咆哮的孫廣才,依然怒火衝天,他把我弟弟的屁股打得像是掛在樹上的蘋果,青紅相交,使我弟弟足足一個月沒法在凳子上坐下來。而我的祖父在吃飯時,已經不用高抬手臂了。直到我十二歲回到南門時,那張鋸了半截的桌子葬身於熊熊之火,他們吃飯時才不再俯首哈腰。
我回到南門以後,六歲時保留下來的對祖父的懼怕,竟然迅速地轉換成對自己的同情。隨著我自己在家中處境的逐日艱難,祖父的存在成為了我不可缺少的安慰。當我提心吊膽地害怕家中會出什麼事時,很顯然這事不管是否與我有關,我都將遭受厄運,於是我逐漸明白過來,祖父當初為何要誣告我的弟弟。那些日子我父親經常露出精瘦的胸膛,將兩排突出的肋骨向村裏人展覽,告訴他們他為什麼瘦,那是因為——
“我養了兩條蛔蟲。”
我和祖父就像是兩個不速之客,長久地寄生在孫廣才的口糧裏。
我弟弟鋸掉了桌子腿以後,祖父和父親之間出現過一次激烈的較量。我父親雖然將他的氣勢洶洶保持到最後,但他在內心裏還是被祖父打敗了。所以我返回南門後,不再看到父親對祖父有過公開的謾罵和訓斥,這在我離開前是習以為常的事。我父親對祖父的不滿,到頭來表現得十分窩囊。孫廣才隻是經常坐在門檻上,像個上了年紀的女人那樣囉唆著不休,他唉聲歎氣地自言自語:
“養人真不如養羊嗬,羊毛可以賣錢,羊糞可以肥田,羊肉還可以吃。養著一個人那就倒黴透了。要毛沒毛,吃他的肉我又不敢,坐了大牢誰來救我。”
孫有元麵對屈辱時的鎮靜,給我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他總是慈祥並且微笑地望著別人對他的攻擊。我成年以後每次想到祖父,所看到的往往是他那動人的微笑。我父親生前曾經十分害怕祖父的笑容,那時的孫廣才總要迅速地轉過身去,如同遭受一擊似的坐立不安,直到他遠遠走開,獨自一人時才會罵道:
“笑起來像個死人,一吃飯就活了。”
因為年老而終日昏昏沉沉的孫有元,也逐漸明白了我在家中的艱難處境,他對我的回避也就越來越明顯。那年秋天,他蹲在牆角曬太陽時,我走到了他的身旁,默默地站了很長時間,希望他能和我說上一些什麼,可他臉上與世無爭的神情,使我們之間的沉默沒能打破。後來當他依稀聽到田裏傳來收工的吆喝聲,手腳僵硬的孫有元立刻站了起來,顫顫巍巍地走進屋去。我祖父害怕孫廣才會看到兩個他不喜歡的人呆在一起。
我和祖父,還有一場大火同時來到家中,使孫廣才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總是滿腹狐疑地看著我們,仿佛那場火是我們帶來的。最初的時候,當我偶爾和祖父在一起時,我會驚慌地聽到父親捶胸頓足的嚎啕大叫,站在不遠處的孫廣才歇斯底裏地喊道:
“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這兩個人在一起,大火就要來啦。”
我是在接近七歲的時候,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離開南門。在那條小路上,我遇到了從叔叔那裏住滿一個月後回來的祖父。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給了別人,我以為自己走去是為了一次激動人心的遊玩。我哥哥孫光平因為失去了競爭,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無精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氣的神態,使我感到跟著身穿軍裝的王立強走去時格外驕傲。所以我在見到祖父時,顯得趾高氣揚,我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