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判然。從孟子開始,中國哲學便走上一條重靈輕肉,直至存天理滅人欲的道路。按照現代心理學的說法,人的欲求產生於匱缺。孟子重靈輕肉,重性輕命,難道是因為他的肉體生活沒有產生匱缺的緣故?孟子生於約公元前371年,死於公元前289年,活了82歲,在那個時代是相當長壽的。這也許同他肉體的世俗生活優裕有關?孟子雖然也曾周遊列國,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齊宣王對他一直優待有嘉。他和天下鴻儒齊居稷下學宮,齊宣王專門為他們開康莊之衢,高門大屋,相當尊寵。孟子的膳食自是不錯,甚至可以選擇於魚與熊掌之間,營養應該是不成問題的。由此可見,他的肉體很好地承載了他養其浩然之氣的使命。但是,他好像並不感激自己的肉體。孟子的同代學問家莊子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人,雖然他有時靠借米度日,有時以編草鞋為生。他做過漆園小吏,可是沒幹多久就歸隱了。顯然,莊子追求的不是物欲滿足的快樂,不是肉體感官的快樂;他的快樂恰恰是要忘卻肉體,泯滅肉體感覺。莊子的快樂是在宇宙間的逍遙遊。他的逍遙遊有“有待”與“無待”之分。“有待”的逍遙遊就像那隻大鵬,翅若垂天之雲,一怒而飛,絕雲氣,負青天,水擊三千裏,扶搖直上九萬裏。這是何等的力量與自由,可謂逍遙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絕對的,必須“有待”:它的飛翔依賴於海嘯帶起的大風。所以大鵬的快樂也隻是相對的快樂。莊子認為最高境界的逍遙是“無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樂”。能夠獲取這種“至樂”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聖人”。他們已經做到了無己,無功,無名,物我兩忘,天人合一,所以能憑借自然的本性,順應六氣的變化,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絕對自由地逍遙於無窮宇宙之中。莊子描繪的絕對自由的“至樂”的確令人神往,但要達到至樂境界非常人所能。須知人要忘卻肉身,談何容易!《莊子?大宗師》裏描述了孔子最聰明的門生顏回學習“坐忘”的過程:顏回對孔子說,老師,我長進了。孔子問,怎麼呢?顏回回答,我忘掉仁義了。孔子說,不錯,但還不夠。隔些日子,顏回又對老師說,我長進了。孔子又問,怎麼呢?顏回說,我忘掉禮樂了。孔子又說,不錯,但還不夠。又過一些日子,顏回又說,老師,我長進了。孔子又問,怎麼呢?顏回說,我坐忘了。孔子大驚不已,說,顏回,你真賢明啊。請讓我做你的學生,跟隨你一起學習吧!什麼是坐忘呢?依顏回的說法,就是要“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道”。原來,坐忘就是要廢棄肢體,閉塞耳目,離析肉體,然後除去心智,這樣才能同於大道。莊子在《大宗師》裏敷衍的這個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對肉體的態度。莊子眼裏,人的肉體隻要順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樣可以有相對快樂。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無法回避,人隻要活著就得承受無窮的痛苦。而人的種種痛苦的根源,都因為人的肉體存在。隻有徹底拋棄這個臭皮囊,把它忘個一幹二淨,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喪我而物化,如此同於大道。於是栩栩然蝴蝶,或蘧蘧然周也。這時,絕對自由的逍遙便來臨了。我們承認莊子解決痛苦的方法確實高妙。他實在太聰明了,來了個釜底抽薪。產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廢棄和忘卻,還有什麼必要去問痛苦因何而生,怎樣解決痛苦呢?莊子不是去解決問題,而是把這個問題直接撤消了。其實莊子這種解決痛苦的方法,濃眉長髯的老子早就說過了。他閉目坐在樹下,輕描淡寫地說道: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我懷疑的是老子或莊子,他們自己真正做到了“無身”嗎?或者,中國古代的哲學或哲學家從來就是矯情的?也許,武斷地說老莊們矯情倒也容易,但要說清楚他們為什麼要矯情就有難度了。孟子和莊子,對待肉體都不是太友好的,隻不過孟子衝和些,莊子殘酷些。莊子沒有想到,他死後二千年,西方德國一個叫費爾巴哈的哲學家伸出指頭,輕而易舉就點住了他的死穴。費爾巴哈寫道:思維活動是一種機體活動。他直截了當地把意識生命首先還原給物質。他認為,表現在感覺上的就是真實。換言之,可感覺的表現就是實在本身。感覺直接產生於肉體,產生於口鼻眼手耳。一切思維活動都是通過肉體而展開的,智力的運行表現在肉體上,而且隻能表現在肉體上。費爾巴哈給肉體賦予了哲學的尊嚴。莊子是否想過,當他真正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地坐忘之時,他能通過什麼媒介感受到他所津津樂道的至樂?當感受痛苦的肉體徹底廢棄之後,感受至樂的肉體不也同樣不存在了嗎?更何況莊子之所以能夠描繪出如此玄妙迷人的絕對自由境界,恰恰因為他有一個高度智慧的感官肉體。現代醫學倒是證明,人之將死,意識模糊,隻能產生種種離奇的幻覺。但這種幻覺哪怕美如海市蜃樓,也絕然不是莊子心目中的至樂吧。莊子確實是一個快樂主義者,然而他的至樂隻是一種人們永遠無法達到的寂滅。這一點上,他不是與佛教的涅槃殊途而同歸嗎?順便說句,釋迦牟尼悟道的故事同佛家教義的背悖同樣是不可理喻的。這位佛教始祖苦行六年,形容枯槁,奄奄一息,未能悟道。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牧羊女搭救了他,就沒有千年佛教的綿綿香火。釋迦牟尼喝了牧羊女舍予的鮮奶,恢複了元氣,才終於在菩提樹下覺悟了。悟道終究還須元氣充沛的肉身啊!可是,佛教提倡的依然是忘卻肉體。中國哲學就是在這種敵視生命,鄙視肉體狀態下蹣跚起步了。可是,無論怎樣的一統江山,無論怎樣的千秋萬代,畢竟會有另類的聲音破口而出。同樣是被記載在道家的著作《列子》第七篇中的楊朱,便是這等異類。此楊朱不是與孟子同時代,被孟子視為大敵的哲學家楊朱。那個楊朱是真楊朱,孟子稱他是“拔一毛而利天下而不為”,說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並將“距楊、墨”視為自己最大的責任,足見楊朱當時的影響力。《列子》中的楊朱則假托了戰國時代的真楊朱之名。這位假楊朱說,人能活到一百歲者,千人之中無一人也。假設有一個,除掉孩抱與昏老之時,再除掉睡眠的時間和人生的痛疾衰苦,亡失憂懼,生命已所餘無幾了。人生苦短,生既是暫時,死後亦歸於寂滅,所以要及時行樂,“且趣當生,奚遑死後”。人生唯有快樂享受才有價值,人生的目地和意義也就在於此。欲望愈能得到充分的滿足,人生才愈為可樂。這個假楊朱有點像一千五百年後出現在法國的唯物主
子產的哥哥弟弟怎樣回答的呢?他們不以為然地說,善於治外的人,還沒開始治外自己的身心就已經痛苦。善於治內的人卻因為聽從自己的內心,不矯情地迎合別人而身心安逸。所謂“治外”,使人守禮講義,不過是為了迎合世俗,是“從人”,這種道理也許可以在一國之內推行,但未必符合人心。如果像我等,任其自然,順從本心地活著,不但可以推行天下,連君臣之道都無用武之地,都可免了矣。
子產聽後木然。
應該說,《楊朱》所表達的思想,實際上就是魏晉名士們“越名教而任自然”生活的開端。《列子》一書,其實就是魏晉人的作品。魏晉時代,終於成為中國曆史上一個風流蘊藉率性任情的時代。
魏晉時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體享樂的人,他們極盡聲色口欲滿足之能事。寫作《無名論》的“正始名士”何晏,因為母親貌美,被曹操收為義子。他姿容美麗,好修飾,麵至白,魏文帝都懷疑他臉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賜給他熱湯餅吃。何晏吃完滿頭大汗,他用自己大紅衣袖擦汗,臉色更加皎然。何晏是個登徒子,縱情聲色,從妓女那裏學來名為養生,實為催情的“三峰”藥。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藥,還用它來討好當權的大將軍曹爽。何晏縱欲過度,虛火攻心,當時的神鑒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輅給何晏看相說,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想像起來,何晏也許真像一個麵色蒼白的幽靈。何晏為了補精益氣,發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實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種礦物質放在一起熔煉,熬成粥狀服食。此藥性酷熱,藥效一旦發作,皮膚如有火燒,所以服藥者都須穿著寬衣緩帶,長袍大袖。“五石散”成為當時富貴高雅的象征,據說何晏隻有招待最高貴的客人時才捧出此種仙藥。何晏最後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馬懿所殺。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壽終正寢,也不會長命。
但是,以《楊朱》的理論來看,何晏反而屬於“善養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氣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時代,人們對服藥仍迷信不已。《晉書?嵇康傳》記載,當時有一個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種“石髓如飴”的東西,視為寶貴之物,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準備送給嵇康吃。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嵇康手裏,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頭了。人們於是說嵇康所以不能長命,也許就因為他沒吃上這種石漿。所謂“石髓如飴”的故事,說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遺風。
《世說新語》裏記載了很多魏晉人追求極至的感官享受,窮奢極欲的故事。石崇、王愷鬥富,人們多已熟知。王愷用糕餅擦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紫絲綢襯上綠綾裏子做了長達四十裏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裏;石崇用香料刷牆,王愷就用赤石脂刷牆。晉武帝曾把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棵禦賜珊瑚樹,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愷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樹。豈料石崇不屑一顧,用手中的鐵如意應聲將它打碎。王愷聲色俱厲。石崇滿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賠給王愷,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廁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麗服藻飾,侍候其間,以至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廁所。石崇大宴賓客時,令美人勸酒。客人如果不肯飲酒,石崇就命令閹奴把美人拖出去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經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導本不善飲,為了不使勸酒的美女喪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卻故意不喝,冷眼旁觀。有一次,因為王敦不肯喝酒,已經殺了三個美人。王導實在不忍,責備王敦。王敦滿不在乎地說,他自殺他家的人,與你何幹?
欲望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讓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裏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曆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縉紳所指使的無賴。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著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盡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肉體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須是蔑視肉體。既然肉體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肉體放在何處?我們今天再提對肉體欲望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曆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詞有些意思: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鍾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隻不過打嗝更痛快些。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裏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係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尼采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寫道: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隻能眼淚汪汪地望著到達不了的彼岸!
王愷的兒子王濟,少有逸才,文詞俊茂,又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為妻,為一時秀彥。他和父親一樣,豪爽奢侈,華衣玉食,甚至去與他父親比富。有回晉武帝禦臨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綾羅,手擎飲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豬,味極鮮美,令晉武帝大異,不禁相問。王濟卻淡淡地說,這小豬不過是人乳喂養的罷了。晉武帝大為不悅,飯沒吃完,拂袖而去。
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肉體感官的享樂,卻並非隻剩肉體。任何一個肉體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係統地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為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為莊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為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肉體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肉體欲望,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為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為無,肉體同樣為無。彼都為無,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
欲望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讓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裏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曆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縉紳所指使的無賴。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著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盡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肉體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須是蔑視肉體。既然肉體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肉體放在何處?我們今天再提對肉體欲望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曆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詞有些意思: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鍾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隻不過打嗝更痛快些。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裏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係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尼采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寫道: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隻能眼淚汪汪地望著到達不了的彼岸!
石崇也有頗為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有一天,望著學校裏掛著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為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隻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那些窮苦人扯到一起?也許在石崇看來,追求生活的舒適享受是人生再正當不過的欲望,根本不存在不禮不義有違名教的因素。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學的。
我們把肉體放在何處(下)王躍文魏晉時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體享樂的人,他們極盡聲色口欲滿足之能事。寫作《無名論》的“正始名士”何晏,因為母親貌美,被曹操收為義子。他姿容美麗,好修飾,麵至白,魏文帝都懷疑他臉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賜給他熱湯餅吃。何晏吃完滿頭大汗,他用自己大紅衣袖擦汗,臉色更加皎然。何晏是個登徒子,縱情聲色,從妓女那裏學來名為養生,實為催情的“三峰”藥。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藥,還用它來討好當權的大將軍曹爽。何晏縱欲過度,虛火攻心,當時的神鑒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輅給何晏看相說,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想像起來,何晏也許真像一個麵色蒼白的幽靈。何晏為了補精益氣,發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實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種礦物質放在一起熔煉,熬成粥狀服食。此藥性酷熱,藥效一旦發作,皮膚如有火燒,所以服藥者都須穿著寬衣緩帶,長袍大袖。“五石散”成為當時富貴高雅的象征,據說何晏隻有招待最高貴的客人時才捧出此種仙藥。何晏最後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馬懿所殺。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壽終正寢,也不會長命。但是,以《楊朱》的理論來看,何晏反而屬於“善養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氣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時代,人們對服藥仍迷信不已。《晉書?嵇康傳》記載,當時有一個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種“石髓如飴”的東西,視為寶貴之物,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準備送給嵇康吃。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嵇康手裏,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頭了。人們於是說嵇康所以不能長命,也許就因為他沒吃上這種石漿。所謂“石髓如飴”的故事,說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遺風。《世說新語》裏記載了很多魏晉人追求極至的感官享受,窮奢極欲的故事。石崇、王愷鬥富,人們多已熟知。王愷用糕餅擦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紫絲綢襯上綠綾裏子做了長達四十裏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裏;石崇用香料刷牆,王愷就用赤石脂刷牆。晉武帝曾把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棵禦賜珊瑚樹,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愷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樹。豈料石崇不屑一顧,用手中的鐵如意應聲將它打碎。王愷聲色俱厲。石崇滿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賠給王愷,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廁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麗服藻飾,侍候其間,以至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廁所。石崇大宴賓客時,令美人勸酒。客人如果不肯飲酒,石崇就命令閹奴把美人拖出去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經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導本不善飲,為了不使勸酒的美女喪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卻故意不喝,冷眼旁觀。有一次,因為王敦不肯喝酒,已經殺了三個美人。王導實在不忍,責備王敦。王敦滿不在乎地說,他自殺他家的人,與你何幹?王愷的兒子王濟,少有逸才,文詞俊茂,又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為妻,為一時秀彥。他和父親一樣,豪爽奢侈,華衣玉食,甚至去與他父親比富。有回晉武帝禦臨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綾羅,手擎飲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豬,味極鮮美,令晉武帝大異,不禁相問。王濟卻淡淡地說,這小豬不過是人乳喂養的罷了。晉武帝大為不悅,飯沒吃完,拂袖而去。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肉體感官的享樂,卻並非隻剩肉體。任何一個肉體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係統地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為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為莊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為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肉體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肉體欲望,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為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為無,肉體同樣為無。彼都為無,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石崇也有頗為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有一天,望著學校裏掛著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為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隻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
魏晉時還有另一類人,他們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羈,然而簡約玄澹,俊雅疏放;他們任情,重情,深情,純情;他們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卻真正體現了超逸脫俗的風流精神。
阮籍和阮鹹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賢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飲酒,諸阮共聚,飲酒往往不用杯盞,而以大甕盛酒。眾人圍坐,相向大酌。阮家養的豬也頗有酒性,常常群集酒甕之側,同諸阮一起把嘴伸到甕裏開懷大飲。畢加索曾畫過一幅素描,描繪了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家們放浪形骸,人豬共醉的情景。畫家不曾知道,中國的一群風流哲學家比他們早一千年就體會到這種“同於萬物”的自由境界了。
欲望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讓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裏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曆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縉紳所指使的無賴。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著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盡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肉體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須是蔑視肉體。既然肉體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肉體放在何處?我們今天再提對肉體欲望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曆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詞有些意思: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鍾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隻不過打嗝更痛快些。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裏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係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尼采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寫道: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隻能眼淚汪汪地望著到達不了的彼岸!
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更有名的酒徒是劉伶。劉伶身長六尺,相貌醜陋,整日沉迷醉鄉,神情悠忽,視形骸為土木。他耽酒而病,卻更為渴酒,哀求他妻子給他一點酒喝。妻子勸他戒酒,哭泣著毀掉酒器,把壇子裏的酒也一傾而盡。劉伶說,好的,我自己無法控製酒癮,隻有在鬼神麵前發誓才能戒掉。請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麵前,讓我來祈禱發誓。於是劉伶跪在神像麵前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進肉,又頹然而醉。
他的《酒德頌》無疑是他最生動的自畫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為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動則挈篕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
我們萬萬不可以為劉伶在醉鄉中真的除了酒中滋味,其餘什麼也不知道。劉伶在醉鄉中悟到的理,正是莊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劉伶在醉鄉裏“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這不是莊子所謂能夠擺脫形與物的羈絆,自由逍遙的“聖人”,“神人”,“至人”嗎?不同的是,莊子企圖以忘卻廢棄肉體感官來達到這個境界,而劉伶恰恰卻是通過肉體感官達到了這個境界。莊子的道路是一條行不通的絕路,而劉伶的道路卻簡便易行。
那些窮苦人扯到一起?也許在石崇看來,追求生活的舒適享受是人生再正當不過的欲望,根本不存在不禮不義有違名教的因素。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學的。魏晉時還有另一類人,他們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羈,然而簡約玄澹,俊雅疏放;他們任情,重情,深情,純情;他們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卻真正體現了超逸脫俗的風流精神。阮籍和阮鹹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賢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飲酒,諸阮共聚,飲酒往往不用杯盞,而以大甕盛酒。眾人圍坐,相向大酌。阮家養的豬也頗有酒性,常常群集酒甕之側,同諸阮一起把嘴伸到甕裏開懷大飲。畢加索曾畫過一幅素描,描繪了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家們放浪形骸,人豬共醉的情景。畫家不曾知道,中國的一群風流哲學家比他們早一千年就體會到這種“同於萬物”的自由境界了。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更有名的酒徒是劉伶。劉伶身長六尺,相貌醜陋,整日沉迷醉鄉,神情悠忽,視形骸為土木。他耽酒而病,卻更為渴酒,哀求他妻子給他一點酒喝。妻子勸他戒酒,哭泣著毀掉酒器,把壇子裏的酒也一傾而盡。劉伶說,好的,我自己無法控製酒癮,隻有在鬼神麵前發誓才能戒掉。請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麵前,讓我來祈禱發誓。於是劉伶跪在神像麵前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進肉,又頹然而醉。他的《酒德頌》無疑是他最生動的自畫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為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動則挈篕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我們萬萬不可以為劉伶在醉鄉中真的除了酒中滋味,其餘什麼也不知道。劉伶在醉鄉中悟到的理,正是莊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劉伶在醉鄉裏“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這不是莊子所謂能夠擺脫形與物的羈絆,自由逍遙的“聖人”,“神人”,“至人”嗎?不同的是,莊子企圖以忘卻廢棄肉體感官來達到這個境界,而劉伶恰恰卻是通過肉體感官達到了這個境界。莊子的道路是一條行不通的絕路,而劉伶的道路卻簡便易行。阮籍、嵇康這些魏晉風流名士,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了一條由肉體通向性情的道路。他們不是肉體的蔑視者和敵視者。他們與莊子的目標一致,途徑卻相反。肉體是他們飛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礙。他們知道,如果沒有肉體,他們將什麼也沒有。沒有肉體,既沒有性情,也不會有哲理清談,更不會有流芳後世的“魏晉風流”。人們都知道,正是因為嵇康肉體生命的消失,《廣陵散》才“從此絕矣!”中國思想史上最大的異端應該非李贄莫屬。1602年(明萬曆30年),李贄以“敢倡亂道,惑世誣名”的罪名被捕,關押在北京皇城監獄。一天,他吩咐獄卒給他剃發後,取剃刀自剄而死。臨死前獄卒問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寫道:不痛。又問:為何自殺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於是血盡氣絕亡。李贄曾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與假道學者流都把我看作異端,我不如幹脆就做異端,免得他們把異端的虛名加在我的頭上!可見,李贄是自覺以異端自命的。李贄之異,異在何處?他公然為人的“私心”正名: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他宣稱,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舉凡好貨,好色,多積財寶和多買田宅為子孫謀等,均為百姓日用之邇。這等“私心”,即“童心”,即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所以絕假純真。他依照此番邏輯,推出了情性自然論。他說,聲色之來,發於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禮義,不需外在的禮義去約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極具個體特征,豈可一律求之?李贄更是大聲疾呼: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誌。宋明道學家們的言必“存天理,滅人欲”,李贄則把人從所謂的“天理”拉回到“人欲”。他認為吃飯穿衣,聲色財貨,都來於自然,也隻能聽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禮義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學、偽君子們在李贄眼裏是麵目可憎的:誌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妖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遷,心與口違。李贄看膩了假道學的嘴臉,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李贄不光學說異端,他人生之旅也殊為異端。他有官棄官,有家棄家。他的棄官棄家並不是為了擺脫世俗欲望,而是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認為自己在
阮籍、嵇康這些魏晉風流名士,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了一條由肉體通向性情的道路。他們不是肉體的蔑視者和敵視者。他們與莊子的目標一致,途徑卻相反。肉體是他們飛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礙。他們知道,如果沒有肉體,他們將什麼也沒有。沒有肉體,既沒有性情,也不會有哲理清談,更不會有流芳後世的“魏晉風流”。人們都知道,正是因為嵇康肉體生命的消失,《廣陵散》才“從此絕矣!”
中國思想史上最大的異端應該非李贄莫屬。1602年(明萬曆30年),李贄以“敢倡亂道,惑世誣名”的罪名被捕,關押在北京皇城監獄。一天,他吩咐獄卒給他剃發後,取剃刀自剄而死。臨死前獄卒問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寫道:不痛。又問:為何自殺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於是血盡氣絕亡。
李贄曾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與假道學者流都把我看作異端,我不如幹脆就做異端,免得他們把異端的虛名加在我的頭上!
可見,李贄是自覺以異端自命的。李贄之異,異在何處?他公然為人的“私心”正名: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他宣稱,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舉凡好貨,好色,多積財寶和多買田宅為子孫謀等,均為百姓日用之邇。這等“私心”,即“童心”,即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所以絕假純真。他依照此番邏輯,推出了情性自然論。他說,聲色之來,發於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禮義,不需外在的禮義去約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極具個體特征,豈可一律求之?李贄更是大聲疾呼: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誌。
宋明道學家們的言必“存天理,滅人欲”,李贄則把人從所謂的“天理”拉回到“人欲”。他認為吃飯穿衣,聲色財貨,都來於自然,也隻能聽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禮義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學、偽君子們在李贄眼裏是麵目可憎的:誌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妖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遷,心與口違。李贄看膩了假道學的嘴臉,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
那些窮苦人扯到一起?也許在石崇看來,追求生活的舒適享受是人生再正當不過的欲望,根本不存在不禮不義有違名教的因素。石崇也是有他自己的哲學的。魏晉時還有另一類人,他們也放浪形骸,狂放不羈,然而簡約玄澹,俊雅疏放;他們任情,重情,深情,純情;他們也是越名教而任自然者流,卻真正體現了超逸脫俗的風流精神。阮籍和阮鹹叔侄都名列竹林七賢之中。阮氏家族皆能飲酒,諸阮共聚,飲酒往往不用杯盞,而以大甕盛酒。眾人圍坐,相向大酌。阮家養的豬也頗有酒性,常常群集酒甕之側,同諸阮一起把嘴伸到甕裏開懷大飲。畢加索曾畫過一幅素描,描繪了文藝複興時期藝術家們放浪形骸,人豬共醉的情景。畫家不曾知道,中國的一群風流哲學家比他們早一千年就體會到這種“同於萬物”的自由境界了。竹林七賢中的另一個更有名的酒徒是劉伶。劉伶身長六尺,相貌醜陋,整日沉迷醉鄉,神情悠忽,視形骸為土木。他耽酒而病,卻更為渴酒,哀求他妻子給他一點酒喝。妻子勸他戒酒,哭泣著毀掉酒器,把壇子裏的酒也一傾而盡。劉伶說,好的,我自己無法控製酒癮,隻有在鬼神麵前發誓才能戒掉。請你把酒肉供在神像麵前,讓我來祈禱發誓。於是劉伶跪在神像麵前說,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鬥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於是飲酒進肉,又頹然而醉。他的《酒德頌》無疑是他最生動的自畫像:有大人先生者,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為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動則挈篕提壺。唯酒是務,焉知其餘?我們萬萬不可以為劉伶在醉鄉中真的除了酒中滋味,其餘什麼也不知道。劉伶在醉鄉中悟到的理,正是莊子“坐忘”,“物化”,“吾忘我”的高妙境界。劉伶在醉鄉裏“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這不是莊子所謂能夠擺脫形與物的羈絆,自由逍遙的“聖人”,“神人”,“至人”嗎?不同的是,莊子企圖以忘卻廢棄肉體感官來達到這個境界,而劉伶恰恰卻是通過肉體感官達到了這個境界。莊子的道路是一條行不通的絕路,而劉伶的道路卻簡便易行。阮籍、嵇康這些魏晉風流名士,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走了一條由肉體通向性情的道路。他們不是肉體的蔑視者和敵視者。他們與莊子的目標一致,途徑卻相反。肉體是他們飛升的翅膀,而不是障礙。他們知道,如果沒有肉體,他們將什麼也沒有。沒有肉體,既沒有性情,也不會有哲理清談,更不會有流芳後世的“魏晉風流”。人們都知道,正是因為嵇康肉體生命的消失,《廣陵散》才“從此絕矣!”中國思想史上最大的異端應該非李贄莫屬。1602年(明萬曆30年),李贄以“敢倡亂道,惑世誣名”的罪名被捕,關押在北京皇城監獄。一天,他吩咐獄卒給他剃發後,取剃刀自剄而死。臨死前獄卒問他:痛否?他以指蘸血在地上寫道:不痛。又問:為何自殺呢?答:七十老翁何所求?於是血盡氣絕亡。李贄曾夫子自道:天下世俗之人與假道學者流都把我看作異端,我不如幹脆就做異端,免得他們把異端的虛名加在我的頭上!可見,李贄是自覺以異端自命的。李贄之異,異在何處?他公然為人的“私心”正名: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後其心乃見,若無私則無心矣。他宣稱,吃飯穿衣,即是人倫物理。舉凡好貨,好色,多積財寶和多買田宅為子孫謀等,均為百姓日用之邇。這等“私心”,即“童心”,即人的最初一念之本心,所以絕假純真。他依照此番邏輯,推出了情性自然論。他說,聲色之來,發於情性,由乎自然。情性中自然涵有禮義,不需外在的禮義去約束。情性不可以一律求。人莫不有情,莫不有性,極具個體特征,豈可一律求之?李贄更是大聲疾呼:不必矯情,不必逆性,不必昧心,不必抑誌。宋明道學家們的言必“存天理,滅人欲”,李贄則把人從所謂的“天理”拉回到“人欲”。他認為吃飯穿衣,聲色財貨,都來於自然,也隻能聽其自然。自然中已有禮義良知,何必外在求之!那些假道學、偽君子們在李贄眼裏是麵目可憎的:誌在溫飽,而自謂伯夷叔齊;質本齊人,而自謂飽道妖德;分明一介不與,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謂楊朱賊仁。動與物遷,心與口違。李贄看膩了假道學的嘴臉,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李贄不光學說異端,他人生之旅也殊為異端。他有官棄官,有家棄家。他的棄官棄家並不是為了擺脫世俗欲望,而是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認為自己在
李贄不光學說異端,他人生之旅也殊為異端。他有官棄官,有家棄家。他的棄官棄家並不是為了擺脫世俗欲望,而是為了更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欲望。他認為自己在欲望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讓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裏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
我們把肉體放在何處(下)王躍文魏晉時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體享樂的人,他們極盡聲色口欲滿足之能事。寫作《無名論》的“正始名士”何晏,因為母親貌美,被曹操收為義子。他姿容美麗,好修飾,麵至白,魏文帝都懷疑他臉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賜給他熱湯餅吃。何晏吃完滿頭大汗,他用自己大紅衣袖擦汗,臉色更加皎然。何晏是個登徒子,縱情聲色,從妓女那裏學來名為養生,實為催情的“三峰”藥。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藥,還用它來討好當權的大將軍曹爽。何晏縱欲過度,虛火攻心,當時的神鑒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輅給何晏看相說,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想像起來,何晏也許真像一個麵色蒼白的幽靈。何晏為了補精益氣,發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實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種礦物質放在一起熔煉,熬成粥狀服食。此藥性酷熱,藥效一旦發作,皮膚如有火燒,所以服藥者都須穿著寬衣緩帶,長袍大袖。“五石散”成為當時富貴高雅的象征,據說何晏隻有招待最高貴的客人時才捧出此種仙藥。何晏最後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馬懿所殺。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壽終正寢,也不會長命。但是,以《楊朱》的理論來看,何晏反而屬於“善養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氣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時代,人們對服藥仍迷信不已。《晉書?嵇康傳》記載,當時有一個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種“石髓如飴”的東西,視為寶貴之物,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準備送給嵇康吃。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嵇康手裏,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頭了。人們於是說嵇康所以不能長命,也許就因為他沒吃上這種石漿。所謂“石髓如飴”的故事,說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遺風。《世說新語》裏記載了很多魏晉人追求極至的感官享受,窮奢極欲的故事。石崇、王愷鬥富,人們多已熟知。王愷用糕餅擦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紫絲綢襯上綠綾裏子做了長達四十裏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裏;石崇用香料刷牆,王愷就用赤石脂刷牆。晉武帝曾把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棵禦賜珊瑚樹,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愷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樹。豈料石崇不屑一顧,用手中的鐵如意應聲將它打碎。王愷聲色俱厲。石崇滿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賠給王愷,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廁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麗服藻飾,侍候其間,以至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廁所。石崇大宴賓客時,令美人勸酒。客人如果不肯飲酒,石崇就命令閹奴把美人拖出去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經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導本不善飲,為了不使勸酒的美女喪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卻故意不喝,冷眼旁觀。有一次,因為王敦不肯喝酒,已經殺了三個美人。王導實在不忍,責備王敦。王敦滿不在乎地說,他自殺他家的人,與你何幹?王愷的兒子王濟,少有逸才,文詞俊茂,又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為妻,為一時秀彥。他和父親一樣,豪爽奢侈,華衣玉食,甚至去與他父親比富。有回晉武帝禦臨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綾羅,手擎飲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豬,味極鮮美,令晉武帝大異,不禁相問。王濟卻淡淡地說,這小豬不過是人乳喂養的罷了。晉武帝大為不悅,飯沒吃完,拂袖而去。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肉體感官的享樂,卻並非隻剩肉體。任何一個肉體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係統地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為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為莊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為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肉體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肉體欲望,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為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為無,肉體同樣為無。彼都為無,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石崇也有頗為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有一天,望著學校裏掛著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為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隻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
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曆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縉紳所指使的無賴。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著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
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盡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肉體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須是蔑視肉體。既然肉體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肉體放在何處?
我們今天再提對肉體欲望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曆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
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詞有些意思: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鍾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隻不過打嗝更痛快些。
欲望中深諳佛家遊戲三昧,已經無善無惡,和光同塵了。他六十一歲出家為僧,卻沒有受戒,也不守戒規。他從不奉經祈禱,連讀書都怕費目力,而讓別人讀給他聽。他居然率領僧眾跑到一個寡婦的臥室裏化緣,又做《觀音問》與士人妻女論“道”。他公然宣稱,與其死於假道學之手,寧死於婦人之手。李贄的狂誕悖戾使那些道學家們既怕且怒。1601年初春,他出家為僧的芝佛院被一場來曆不明的大火燒得四大皆空。據說縱火者乃是當地官吏縉紳所指使的無賴。1602年,曾是他的好友的禮部給事中張問達上了一本奏書,參劾李贄聳人聽聞的罪狀: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遊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庵觀者。終於,萬曆皇帝大怒,著令錦衣衛將他捉拿入獄。他的著作也被下令焚毀,應驗了他自己起的書名《焚書》。縱觀中國的哲學發展史,盡管多多少少有幾個離經叛道者,大體上還是一部靈魂對肉體的壓迫史。中國人哲學存在的前提仿佛必須是蔑視肉體。既然肉體如此低級鄙俗,成了人性善的桎梏,那麼我們能將肉體放在何處?我們今天再提對肉體欲望的壓抑與厭棄已經不合時宜,但談論靈魂的高尚與自由又往往被看成迂闊可笑。新的疑惑又出現了:這是否可以看成曆史的進步?是人性的張揚還是人性的墮落?我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們所要的生活到底存不存在?人類什麼時候才能像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博士那樣,對我們所能夠擁有的生活心滿意足,禁不住喊一聲:生活呀,你停下來吧,太美好了!英格瑪伯格曼導演的電影《第七封印》中有段台詞有些意思:我的腸胃就是我的世界,我的腦袋就是我的永生,我的雙手是兩個呱呱叫的太陽,我的兩腿就是時間的鍾擺,我的一雙臭腳就是我哲學的起點!天下事樣樣都跟打了一個飽嗝似的,隻不過打嗝更痛快些。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裏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係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尼采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寫道: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隻能眼淚汪汪地望著到達不了的彼岸!
這段俏皮得有些粗俗的台詞,道出的其實正是哲學的本源。如果想說得文雅或嚴肅些,我們可以引用詩人保爾瓦萊裏的話:一切人體未在其中起根本作用的哲學體係都是荒謬的,不適宜的。
尼采在《查拉圖士特拉如是說》中寫道:你肉體裏的理智多於你的最高智慧中的理智。
可是,人世間有多少疑惑經得起追問?人世間又有多少追問會有答案?或者,疑惑本身就是答案?
我們把肉體放在何處(下)王躍文魏晉時期很有一批追求粗鄙的肉體享樂的人,他們極盡聲色口欲滿足之能事。寫作《無名論》的“正始名士”何晏,因為母親貌美,被曹操收為義子。他姿容美麗,好修飾,麵至白,魏文帝都懷疑他臉上搽了粉。有一次正是大夏天,魏文帝故意賜給他熱湯餅吃。何晏吃完滿頭大汗,他用自己大紅衣袖擦汗,臉色更加皎然。何晏是個登徒子,縱情聲色,從妓女那裏學來名為養生,實為催情的“三峰”藥。他不但自己享用此藥,還用它來討好當權的大將軍曹爽。何晏縱欲過度,虛火攻心,當時的神鑒名家,也就是看相先生管輅給何晏看相說,何晏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想像起來,何晏也許真像一個麵色蒼白的幽靈。何晏為了補精益氣,發明“五石散”服用。“五石散”其實是用紫石英、白石乳等五種礦物質放在一起熔煉,熬成粥狀服食。此藥性酷熱,藥效一旦發作,皮膚如有火燒,所以服藥者都須穿著寬衣緩帶,長袍大袖。“五石散”成為當時富貴高雅的象征,據說何晏隻有招待最高貴的客人時才捧出此種仙藥。何晏最後因依附曹爽而被司馬懿所殺。我想即使他有可能壽終正寢,也不會長命。但是,以《楊朱》的理論來看,何晏反而屬於“善養生”者了。“五石散”的名氣如此之大,以至到了阮籍嵇康時代,人們對服藥仍迷信不已。《晉書?嵇康傳》記載,當時有一個嵇康的崇拜者王烈,他在山上得到一種“石髓如飴”的東西,視為寶貴之物,自己吃了一半,留了一半準備送給嵇康吃。可惜還沒來得及送到嵇康手裏,那神奇之物就已凝固成石頭了。人們於是說嵇康所以不能長命,也許就因為他沒吃上這種石漿。所謂“石髓如飴”的故事,說明的正是“五石散”之遺風。《世說新語》裏記載了很多魏晉人追求極至的感官享受,窮奢極欲的故事。石崇、王愷鬥富,人們多已熟知。王愷用糕餅擦鍋,石崇就用蠟燭當柴燒飯;王愷用紫絲綢襯上綠綾裏子做了長達四十裏的步障,石崇就做五十裏;石崇用香料刷牆,王愷就用赤石脂刷牆。晉武帝曾把一株兩尺高的珊瑚樹賜給王愷,這棵禦賜珊瑚樹,枝柯扶疏,世罕其比。王愷得意地向石崇炫耀珊瑚樹。豈料石崇不屑一顧,用手中的鐵如意應聲將它打碎。王愷聲色俱厲。石崇滿不在乎地拿出自己收藏的珊瑚樹賠給王愷,其中光彩流溢,三四尺高的就有六七株。石崇家的廁所用沉香汁和甲煎粉熏得芬冽四溢,十多名婢女麗服藻飾,侍候其間,以至客人都不好意思去上廁所。石崇大宴賓客時,令美人勸酒。客人如果不肯飲酒,石崇就命令閹奴把美人拖出去殺掉。丞相王導和大將軍王敦經常同在石崇家做客,王導本不善飲,為了不使勸酒的美女喪命,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王敦卻故意不喝,冷眼旁觀。有一次,因為王敦不肯喝酒,已經殺了三個美人。王導實在不忍,責備王敦。王敦滿不在乎地說,他自殺他家的人,與你何幹?王愷的兒子王濟,少有逸才,文詞俊茂,又娶晉武帝的女兒常山公主為妻,為一時秀彥。他和父親一樣,豪爽奢侈,華衣玉食,甚至去與他父親比富。有回晉武帝禦臨他家用膳,一百多名婢女,身穿綾羅,手擎飲食,上下伺候。有一道蒸乳豬,味極鮮美,令晉武帝大異,不禁相問。王濟卻淡淡地說,這小豬不過是人乳喂養的罷了。晉武帝大為不悅,飯沒吃完,拂袖而去。有意思的是像何晏、石崇這些人,窮珍極麗,盛致聲色,極重肉體感官的享樂,卻並非隻剩肉體。任何一個肉體享樂者都不可能徹底做到行屍走肉。何晏居然是正始年間係統地闡述老莊思想的大學者。他進一步發揮老子“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的思想,提出“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生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焉。”所以,道即為無。又因老子提出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命題,何晏進而指出,“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又因為莊學主張以理化情,所以何晏以為聖人無情,沒有喜怒哀樂。何晏的肉體生活也許正是他哲學思想的極端體現。興許充分滿足和享受肉體欲望,就是何晏所謂的聖人以自然用?道既為無,精神道德倫理自然也為無,肉體同樣為無。彼都為無,何必有高下雅俗正邪之分?石崇也有頗為一本正經的時候。石崇常和王敦一起到學校去遊玩。有一天,望著學校裏掛著的顏回畫像,石崇忍不住說,如果我和他同為孔門弟子,恐怕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吧?王敦嘲笑他說,你隻能與家有千金的子貢相比。石崇卻嚴肅地說,讀書人就是要追求生活舒適,名高位重,何必和
也許,人類的宿命就是永遠隻能眼淚汪汪地望著到達不了的彼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