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拍手笑沙鷗(1 / 2)

飛機上,鄰座問我:先生是幹哪行的?我不方便說自己是作家,這行當聽著似乎有些可笑,便支吾道:我說不清自己幹什麼的。那人便說:那您是退休了,隨便找點事做,掙點小錢吧?我一笑,說:是的是的。心下卻想:我看上去有這麼老嗎?我知道,隻因沒有染發,頭發斑白了。我的同齡人至少半數以上白發漸生,三分之一以上是我這般成色。染發劑叫他們滿頭青絲。前幾年流行開的“山寨”一詞,其義早已大大引申,意思之一便是做假。那麼,我們平時看到的成年人,大多都是山寨版的。此是玩話,不必當真。

往深處想,頭發雖為毫末,卻是關乎大端。我的淺識是:中國人的頭發,自古就是政治。孔聖人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曆朝曆代的皇帝們多推崇以孝治天下,頭發就是關乎忠誠與否的大事,自然也就是政治。皇帝們相信一個邏輯:大凡孝子都是忠臣。事實上未必,古時多有父母過世而隱瞞未報的官員,為的是怕丁憂而失去到手的好官位;皇帝若有大事,也會把丁憂的官員召回,謂之奪情。該在什麼事上講政治,該在什麼時候講政治,都看皇帝們的需要。官員們守不守孝,也就是講不講政治,也看對自己有沒有用處。

古之中國是禮儀之邦,禮儀即是政治。士農工商,三公九卿,文武百官,穿什麼衣服,建什麼房子,留什麼發型,都需循禮合製。越禮逾製,輕則有關風化,重則觸犯法典。清人入關坐天下,逼令漢族男子剃發蓄辮,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則是頭發同政治之極端關係。有清一代,為著頭發,不知道掉過多少腦袋。傅青主誓不事清,為免殺頭之禍,隻得披發入山,寄觀為道。道人身在檻外,朝廷王法管不著,無需剃發蓄辮。滿人入主中原兩百六十多年間,頭發始終是重大政治問題。歸不歸順滿人,忠不忠於清朝,首先看頭發。晚清太平天國起事,也是拿頭發明誌。朝廷罵留滿頭發的太平軍是長毛,洪楊罵蓄著辮子的官紳百姓是清妖。一發便可明涇渭,辨敵我。

近六十年的前三十年,頭發同政治的關係,再度敏感起來。發式可分別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進步和落後,革命和反革命。那時候,男人頭發三七開,或平頭。若剃光頭,則是對社會不滿。社會是不允許不滿的。古人且說:敢怒而不敢言。古人憤怒都敢,隻是不敢說出來。新社會則不行,莫說憤怒,不滿都是有罪的。若把不滿說出來,罪在誣蔑社會主義。罪犯通通剃光頭,那是對他們的懲罰,明別他們的身份。文革期間,被打倒的人剃陰陽頭遊街,發型成了罪行與恥辱的標誌。男人們若老了,則許理光頭,算是莫大恩典。當時也有年輕人剃光頭的,往往被人側目,視為二流子。男人的頭發也不能長,留長發的男人必定混不好,被領導找去談話是常有的。頭發往後梳得溜光,則必須是高級幹部,小幹部和老百姓沒這個資格。年輕女人則須留長辮子,中年女人可剪齊肩短發。女人頭發若弄出太多花樣,不是政治思想有問題,就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總之,不管男女,頭發的長短和樣式,都關乎政治成色。當然,所有這些,既無文件規定,也無法律約束。中國近幾十年的事情,法律和文件之外的,往往更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