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金森病院》
一
十裏大道北邊有排老式的建築,這些建築還是早年間蘇聯人建造的,隻不過這些年風吹日曬未加修繕有些殘敗了,不然僅憑那宏偉的大理石台階就足矣成為當地的標誌性建築。這排蘇式建築後麵原來有塊挺老大的空地,後來又在四周建起許多三層小樓,把越來越小的空地圍在中央,這裏就是帕金森病院。作為全市唯一,全國不多的帕金森病院,這裏的環境算好的了。四周種著花草,小徑的拐角處有排著高高的大樹,病院中間的大房子前還有個噴水池,每當有記者和外國專家到訪的時候都會噴出精彩的水花來。噴水池前有個微微偏斜的旗杆,每天早上有專門的人來升旗,由於沒有音響設備,升旗人就自己哼著國歌把旗子拉上去,跑調的國歌裏還伴雜著生鏽輪軸吱呀吱呀的怪聲。這裏幾乎滿眼都是灰色,牆麵是灰色的,地磚是灰色的,房上的瓦和房簷下的柱子也是灰色的,就連窗戶玻璃上也蒙著一層厚厚的灰色。院子一角拉著鐵絲,用來晾曬那些發黴的被子枕套,眼下正搭著破頗爛爛的褲子和藍條紋的襯衫,散發著廉價洗衣粉的香味。這兒的門房看守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醫生,小小的矮個穿著不合身的搖粒絨紫色外套,臉上總是髒乎乎的,眉毛就像燒焦了一樣,眸子渾濁,叫人看了總想打一拳不可。他是那種心眼簡單,心直口快,辦事牢靠,腦筋遲鈍的人。他最喜歡安分守己,傳統踏實的病人,對於那些要求特別多,挑三揀四的病人,他對他們是非揍一頓不可的,他相信揍他們一頓,這個世界就平靜了。病院正房是個寬綽的大屋子,走進裏麵就感覺像是未裝修完的茶館似的,地板顏色灰白,牆壁被煙熏的餿黃,褪了色的天花板掛著個老式的燈泡,屋子裏潮氣臭氣混在一起,就好像動物園的大象房一樣。他們把這裏叫“療養部”,就是住院,看病的地方。療養部裏隻住著七個病人。隻有一個出身顯赫,其餘的全是市井小民。有個又高又瘦的小市民,謝著頂,嘴唇上起著皮子,眼圈沾著淚痕,坐在牆角,靠著牆瞪著地麵發呆,眼睛汙穢的仿佛塞滿了魚內髒般。他一天到晚總是歎氣,悲傷,眉頭緊皺,大家聊天時他很少插嘴,人家問他什麼他也不答,吃飯時間別人給他一兩塊變了味的饅頭,他就接杯自來水,就著麵包咽下去。他對麵是個喜歡熱鬧的小老頭,就像公園裏一邊哈哈大笑一邊下棋的老頭一樣,留著短短的胡子,頭發有些蓬亂,但還是黑色的。白天,他從這個屋子走到那個屋子,把走廊的幾盆半活不死的花挪來挪去,有時還輕聲唱著歌,那是早年間中蘇關係友好的時候組織上教的歌。到了晚上他會跪在床上向什麼人祈禱,就像歐洲那些虔誠的教徒一樣,然後忽然哭起來,以手捶胸,用頭撞床。這是抗戰老兵黃棠,三十多年前他的妻子出事後就發了瘋。在帕金森病院的所有病人裏,隻有黃棠一個人可以得到允許,可以走出屋子,甚至在醫護的陪同下上街逛一逛。他享受這個特權很久了,大概因為他是這個醫院的老病人,又安分守己,不招災不惹禍,所以醫院對他也愛搭不理的。黃棠很喜歡幫別人的忙,他給其他病人打開水,給他們打飯,他們晚上睡熟了,他還起床給他們掖被子。他還答應每一個人說,他從街上回來,一定帶些小玩意兒送給大家,或許是帽子,或許是小包,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他品德高尚,而是為了模仿他的鄰居李特的舉動,不知不覺受了些影響。李特是個中年男子,出身貴族,家世曾經顯赫,祖父好像是建國後在一個什麼地方做過書記的,他也曾是大學教授,據說還是中國最好的大學。在他的病例卡上,他的病情一欄寫著:狂想症。他除了睡覺,總是坐著,要不就是在房間裏渡步,像那些前清的老爺似的。他總是懷著一種莫名的擔憂,腦袋裏總是想事情,想著想著,就忽然大叫,激動,緊張。隻要前堂傳來一丁動靜,他就立刻豎起耳朵:是不是有人來抓他了?是不是有人在找他?一到這種時候,他就特別不安。但是我喜歡他這張很有風霜味道的臉,蒼白而痛苦,像鏡子一樣折射出一個長期被掙紮壓抑和長期恐懼苦苦折磨的靈魂,卻顯示出莫名其妙的智慧和理性,他的眼睛有神而明亮,我也喜歡這個人的熱情,他不想事情的時候,總是樂於助人,每天早晨都向大家道早安,晚上道晚安。除了李特經常緊張和露出愁眉苦臉這個毛病外,他的瘋病還有以下表現:有時一到傍晚,他就把枕頭被子扯到地上,站在上麵大喊大叫,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歇斯底裏,可大家既不會聽他講,也聽不懂他講的是什麼,大家拉住他,想把他按到床上去,醫護也拿來鎮定劑,可他手足舞蹈個不停,往往這時力氣也驚人地大,嘴裏也不閑著,就像上刑場的烈士一樣呐喊著,讓人聽了熱血沸騰,盡管不清楚沸騰什麼。大家都等李特折騰夠了,也沒力氣了,才一個一個散了,醫護收起未使用的鎮定劑,悄悄在記錄本上劃正字,看那密密麻麻的正字,可想而知他一個月發病不少於20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