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年,臘月廿八。
霧凇沆碭,萬山載雪,寒氣砭骨。
陳楚兩國的交界,山沿連綿成線與天相連,濃墨的夜空在冷冬中掛在山巔搖搖欲墜,昏沉地不像樣子。紛來的霜雪夾雜著呼嘯刺骨的寒風,掠過覆冰的湖麵,吹刮凝冰的樹枝。
四望皎然,唯有臨湖的竹樓燈火通明,燭火映出的人影慌亂掠過,驚亂了雪夜的蕭瑟寒靜。
“夫人,夫人再用點力!”
竹樓的門簾拉開又合起,婢女慌亂地把浸滿血水的盆端出來,接著又打盆幹淨的溫水鑽進去。
樓外雪地裏,素衣公子焦急地徘徊,發上、肩上覆起薄薄的霜雪。公子瞧見進進出出的婢女,每回想拉住她詢問情況卻又怕打擾了屋內女子的分娩。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女子尖銳的吃痛聲,一道響亮的啼哭從竹樓傳出來,猶如一聲召喚,驅使著素衣公子如離弦之箭,衝向竹樓。正欲掀開簾子,卻被抱著孩子的產婆先一步擋在了門外。
產婆顯然有些勞累,但仍擋不住眉眼的笑意。
“恭喜公子,是個姑娘。”
公子正欲開口,卻被屋內婢女尖銳的哭泣打斷:“小姐!小姐您醒醒啊!”
他心下一震,拂開產婆衝了進去,步伐有些淩亂。
屋內床榻上,女子全身沾著汗水如凋零的花,她平靜地睡著,精致的眉眼間透著安然。如此絕色若水墨大家耗盡畢生心血一筆一勾勒出的江南女子,卻又比那柔和的風光多了分骨節中的英氣。
分明這般令天地黯淡的容姿卻偏偏杳無生意。
婢女跪在床邊,掛著淚的臉也不知是哭泣還是被寒風凍得通紅,冷風灌進來,婢女回頭便瞧見急忙闖進來,略顯狼狽的男子。
“大人,小姐……小姐她……去了……”婢女帶著哭腔,微微顫抖。
“拂憶……”男子踉蹌,跌靠在木櫃邊,喃喃自語。
……
七日後,雪色連綿一片,未見消褪的痕跡,公子單手抱著嬰孩,一隻手撐著傘,佇立在倉促豎起的墓碑前。身後,消瘦憔悴的婢女背著行囊,迎著風雪跑來。
“公子,小姐走之前留了一封信,奴婢放在了桌子上。”
“嗯。”公子麵色清冷,望著墓碑的目光深遠。
“公子,小姐走時還未給小小姐擬名,請公子給小小姐賜名。”
“星沉。”
“星沉……”婢女貪念地望著被公子遮擋得嚴嚴實實的嬰孩,想著該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她閉上眼睛,像是下定決心,跪立在地上:“請公子善待星沉小姐!”
公子轉身,眼眸終是不再清冷,轉而染上幾分疑惑:“你這是做什麼?”
“絛汝誓死追隨小姐,隻是大仇未報,絛汝要為小姐報仇,奴婢願以這條賤命換小小姐此生安好!小姐泉下有知也不會在奴婢去時怪罪奴婢。”一叩三拜,絛汝帶著決然。
“你不怕?”
“奴婢哪怕丟了這條命也要為小姐報仇!”絛汝抬起頭,視死如歸的目光直迎上公子的眼,垂在衣袖中的手捏合成拳,寸寸收緊。
“隨你。”唇齒間泄出清冷無波的回答。
言罷,公子托著嬰孩提步離開,腳下踩在雪地裏的印記與墓碑拉遠,拉出生與死的間距。
公子回到竹樓,屋子裏的擺設盡數浮現在心上,隻是這裏的主人已經拋棄它,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將熟睡的孩子輕緩地放置在木床上,走到桌案邊,玉白的硯台下壓著一封黃頁書信。
封頁上,“示友施千”寥寥四字,清秀幹練。墨跡早已幹透,紙上還留著淡淡淺淺的墨香。
他取出信紙,緩緩展開,展開這段他所不知的深情。
千兄,近年安好。拂憶中毒數日,恐命不久矣,城主府已不複安穩,家父容不下吾兒,故來叨擾千兄,不勝慚愧。拂憶別無所托,唯惦念腹中胎兒,懇請千兄善待吾兒,勿尋其生父。吾兒星沉,恕娘親無力陪你,望此生安好。
拂憶書。
“星沉……”施千喃喃著嬰孩的名字,果然如他所取的名字一樣,他像是憶及什麼,眸中泛起笑意。
日出拂曉,月落星沉。
拂憶,我又怎會不懂你的心思呢?
昭堇三十八年,季夏之月,施千與拂憶相識於大梁朝堂之上。
昭和三年,四時之末,施千與拂憶相別於青山長川。
從此,與君相離別,再無期相約!
……
寒來暑往,一晃,便是十年。
昭和十三年,晨昏閣。
“師父,言陳國太後娘娘不日大壽,帝王邀您入宮。”
“說我不在。”
“師父,每年各國帝王都以不同的理由邀您,您都拒絕了。星鬥怕……”
施千擰眉,抿嘴似是想到了什麼,半響道:“你師姐呢?”
“星沉師姐在看星羅棋盤。”
“讓她看完了來找我。”
“是,師父。”
是夜,濃墨的天鑲嵌無數撲朔迷離的碎星子,施千站在星雲台,眼前是一望無邊的星夜,身後是緩緩轉動的偌大金屬輪,輪框中飄浮的星雲石,拳頭大般的碎石點綴著白色光芒的星星點點。
星雲輪轉一圈便是人間的一個晝夜,日複一日,三百六十五圈後倒轉,年複一年。
星沉拉開門縫,便瞧見師父負手站在星雲台上。
她提起裙擺,踮著腳小心翼翼地上前。
“師父!”星沉兩三步竄到他跟前,哈地一聲,原以為能夠看到他被嚇後的輕顫,卻是空歡喜一場。
施千低頭看向她,責怪道:“又在胡鬧。”
“嘿嘿,生活得有點樂趣嘛,像師父這樣老氣橫秋的樣子,難怪找不到師娘。”星沉早已習慣他冷清淡然的模樣,懷心思地打趣道。
施千暗歎一口氣,他早就習慣星沉這幅沒大沒小的模樣,也不知是隨了誰,總之與她娘親是不像的。又或許是他照看不周,才讓原本照著拂憶模子教出來的小丫頭在不知不覺中越跑越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