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使我吃驚的是一件小事:在這富麗堂皇的極樂世界中,在巍峨雄偉的樓台殿閣裏,卻忽然出現了一隻小小的老鼠,鼓著眼睛,尖著尾巴,用警惕狡詐的目光向四下裏搜尋窺視,好像見了人要逃竄的樣子。我很不理解,為什麼藝術家偏偏在這個莊嚴神聖的淨土裏畫上一隻老鼠。難道他們認為,即使在淨土中,四害也是難免的嗎?難道他們有意給這萬人向往的淨土開上一個小小的玩笑嗎?難道他們有意表示即使是淨土也不是百分之百地純潔嗎?我們大家都不理解,經過推敲與討論,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們都很感興趣,認為這位藝術家很有勇氣,決不因循抄襲,決不搞本本主義,他敢於石破天驚地去創造。我們對他都表示敬意。

在許多洞子裏,我們還看到了許多經變,什麼法華經變,楞伽經變,金光明經變,如此等等。藝術家把經中的許多章節,不是根據經文,而是根據變文,用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在這些經變裏,法華經普門品似乎是最受歡迎的一品。普門品說,誰要是一心稱觀世音菩薩的名,入大火,大火不能燒;入大水,大水不能漂;入海求寶遇到黑風,船飄墮羅刹國,可以解脫羅刹之難;遭迫害臨刑,刑刀段段壞;女子求生男孩,就可以生福德智慧之男;求生女孩,就可以生端正有相之女。總之,威靈顯赫,有求必應。畫上最多的是臨刑刀寸寸斷的情景。這似乎是最能形象地表現觀音菩薩的法力的一個題材。但是我們也可以看到許多描繪人民生活和生產的情景:一個農民趕著耕牛去耕地;許多小手工業者坐在那裏製作什麼東西;人們在家裏麵安靜地宴客;人們在花園中遊樂;人們到灞橋去送別親友,折楊柳為贈。我曾在不知多少唐詩中讀到這情景,今天才第一次在繪畫上看到。最有意思的、最耐人尋味的是許多繪畫,畫的是人們大便的情景,刷牙的情景,據我所知道的,在世界各國任何時代的任何繪畫中都難找到這樣的繪畫,這好像也成了繪畫的禁區。然而我們的藝術家卻有勇氣衝破這不成文而事實上卻存在的禁區,把這種細微並不那麼太雅觀的情景畫給我們看。除了佩服以外,我還能說些什麼呢?此外,描繪舞蹈的場麵和雜技的場麵,也是非常動人的。一個個樂隊,一個個樂工,手中執著各種各樣的樂器,什麼簫、笛、箏、琴、箜篌、排簫、阮鹹、琵琶,還有尺八,神情是這樣逼真,人物是這樣細致,我們耳中仿佛能聽到各種樂器和諧的彈奏聲,靜靜的洞子一時喧闐起來。舞蹈的場麵也很動人,男女舞人,翩翩起舞,有人甩著長大的袖子,有人動作非常強烈,所謂“胡旋舞”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我們看到的雖然不是真正舞蹈,而隻是繪畫,但是我們也恍然感到“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至於雜技,更是動人心魄。一個演員站在那裏,頭上頂著長竿,竿頂上站著一個人,人頭頂上還站著一個小孩子。看那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們不禁為畫上的古人擔憂起來。然而,不要怕,兩旁還站著兩個人哩。他們好像是為了防備萬一而站在那裏。雖然都戴著紗帽,斯斯文文的,看來好像也蠻有把握,我們可以放心了。前麵坐著一些人,這大概就是觀眾。畫麵上人數不算多,但看上去卻熱鬧得很。在古代文化交流中,音樂、舞蹈和雜技,好像是占著突出的地位。在新疆的許多千佛洞中,這樣的場麵也是隨時可見的。

慧心禪語:

季羨林先生曾經說過:“我們不信仰佛教,也不認為佛教所宣揚的是真理。但是我們認為它的產生和發展,有它的社會根源,思想根源。它的產生和發展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這就要求我們對它認真對待,不能掉以輕心。並且,在理解這個現象的時候,我們應當還原到當時的社會曆史條件下……”正是因為這種認真,使得季老在佛學上邁出了一大步。這種機緣,也同樣是存在於因果循環之中。

法門寺——季羨林

法門寺,多麼熟悉的名字啊!京劇有一出戲,就叫做“法門寺”。其中有兩個角色,讓人永遠忘記不了:一個是太監劉瑾,一個是他的隨從賈桂。劉瑾氣焰萬丈,炙手可熱。他那種小人得誌的情態,在戲劇中表現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是京劇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賈桂則是奴顏婢膝,一副小人阿諛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過劉瑾,幾乎是婦孺皆知。“賈桂思想”這個詞兒至今流傳。

我曾多次看“法門寺”這一出戲,我非常欣賞演員們的表演藝術。但是,我從來也沒想研究究竟有沒有法門寺這樣一個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縣?這樣的問題好像跟我風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來到了法門寺,而且還同一件極其重要的考古發現聯係在一起了。

這一座寺院距離陝西扶風縣有八九裏路,處在一個比較偏僻的農村中。我們來的時候,正落著蒙蒙細雨。據說這雨已經下了幾天,快要收割的麥子濕漉漉的,流露出一種垂頭喪氣的神情。但是在中國比較稀見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卻開得五顏六色,絢麗多姿,告訴我們春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夏天剛剛來臨。寺院還在修葺,大殿已經修好,彩繪一新,鮮豔奪目。但是整個寺院卻還是一片斷壁殘垣,顯得破破爛爛。地上全是泥濘,根本沒法走路。工人們搬來了寶塔倒掉留下來的巨大的磚頭,硬是在泥水中墊出一條路來。我們這一群從北京來的秀才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踏著磚頭,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個原來有一座十三層的寶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這樣一個地方有什麼可看的呢?千裏迢迢從北京趕來這裏難道就是為了看這一座破廟嗎?事情當然不會這樣簡單。這一座法門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燒香禮佛的地方。這一座寶塔建自唐代,中間屢經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長的時間內,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壞力是無法抗禦的,終於在前幾年倒塌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後的樣子。

倒塌本身按理說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但是,倒塌以後,下麵就露出了地宮。打開地宮,一方麵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麵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內,在這裏發現了大量異常珍貴的古代遺物。遺物真可以說是豐富多彩,琳琅滿目,其中有金銀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絲織品。據說,地宮初啟時,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閃閃,光輝奪目,參加發掘的人為之吃驚,為之振奮。最引人矚目的是秘色瓷,實物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另外根據刻在石碑上的賬簿,絲織品中有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武則天的裙子。因為絲織品都粘在一起,還沒有能打開看一看,這一條簡直是充滿了神話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麼樣子。

但是,真正引起轟動的還是如來佛釋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經發現的舍利為數極多,我國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來佛遺體焚化後留下來的。這一個如來佛指骨舍利卻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證。但是,這個指骨舍利在十三層寶塔下麵已經埋藏了一千多年,隻是它這一把子年紀不就能讓我們肅然起敬嗎?何況它還同中國曆史上和文學史上的一段公案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學家韓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論佛骨表》。千百年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萬,我自己年幼時也曾讀過,至今尚能背誦。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唐憲宗“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的佛骨竟然還存在於宇宙間,而且現在就在我們眼前,我原以為是神話的東西就保存在我們現在來看的地宮裏,虛無縹渺的神話一下子變為現實。它將在全世界引起多麼大的轟動,目前還無法逆料。這一陣“佛骨旋風”會以雷霆萬鈞之力掃過佛教世界,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了。

我曾多次來過西安,我也曾多次感覺到過,而且說出來過:西安是一塊寶地。在這裏,中國古代文化仿佛陽光空氣一般,彌漫城中。唐代著名詩人的那些名篇名句,很多都與西安有牽連。誰看到灞橋、渭水等等的名字不會立即神往盛唐呢?誰走過丈八溝、樂遊原這樣的地方不會立即想到杜甫、李商隱的名篇呢?這裏到處是詩,美妙的詩;這裏到處是夢,神奇的夢;這裏是一個詩和夢的世界。如今又出現了如來真身舍利,它將給這個詩和夢的世界塗上一層神光,使它同西天淨土,三千大千世界聯係在一起,生為西安人,生為陝西人,生為中國人有福了。

從神話回到現實。我們這一群北京秀才們是應邀來鑒定新出土的奇寶的,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如來真身舍利渺矣茫矣。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古代燦爛的文化遺物卻是活生生的現實。即使對於神話不感興趣的普通老百姓,對現實卻是感興趣的。現在法門寺已經嚴密封鎖,一般人不容易進來。但是,老百姓卻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價值觀。我曾在大街上和飛機場上碰到過一些好奇的老百姓。在大街上,兩位中年人滿麵堆笑,走了過來:

“你是從北京來的嗎?”

“是的。”

“你是來鑒定如來佛的舍利嗎?”

“是的。”

“聽說你們挖出了一地窖金子?”

對這樣的“熱心人”,我能回答些什麼呢?

在飛機上五六個年輕人一下子湧了上來:

“你們不是從北京來的嗎?”

“是的。”

“聽說,你們看到的那幾段佛骨,價錢可以頂得上三個香港!”

多麼奇妙的聯想,又是多麼天真的想法,讓我關在屋子裏想一輩子也想不出來。無論如何,這表示,西安的老百姓已經普遍地注意到如來真身舍利的出現這一件事,街頭巷尾,高談闊論,沸沸揚揚,滿城都說佛舍利了。

外國朋友怎樣呢?他們的好奇心,他們的轟動,決不亞於中國的老百姓。在新聞發布會上,一位日本什麼報的記者搶過擴音器,發出了連珠炮似的問題:“這個指骨舍利是如來佛哪一隻手上的呢?是左手,還是右手?是哪一個指頭上的呢?是拇指,還是小指?”我們這一些“答辯者”,誰也回答不出來。其他外國記者都爭著想提問,但是這一位日本朋友卻抓緊了擴音器,死不放手。我決不敢認為,他的問題提得幼稚、可笑。對一個信仰佛教又是記者的人來說,他提問題是非常認真嚴肅的,又是十分虔誠的。據我了解到的,現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特別是日本、印度,以及南亞和東南亞佛教國家,都紛紛議論西安的真身舍利。這個消息像燎原的大火一樣,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了,行將見“西安熱”又將熱遍全球了。

就這樣,我在細雨霏霏中,一邊參觀法門寺,一邊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多年來沒有背誦的《論佛骨表》硬是從遺忘中擠了出來,我不由得一字一句暗暗背誦。同時我還背誦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因諫迎佛骨,遭到貶逐,他的侄孫韓湘來看他,他寫了這一首詩。我沒有到過秦嶺,更沒有見過藍關,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忠君遭貶,我不禁感到一陣淒涼。此時月季花在雨中別具風韻,法門寺的紅牆另有異彩。我幻想,再過三五年,等到法門寺修複完畢,十三級寶塔重新矗立之時,此時冷落僻遠的法門寺前,將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與秦俑館媲美了。

慧心禪語:

季老曾說過:“我從沒信過任何宗教,對佛教也不例外。”然而他卻用半個世紀的時間用來研究佛教,而且對於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的造詣在近代更是空前的。莫不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季老以無意之中得知有法門寺一地,並且有緣得以際會,這其中,不因有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