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行駛在滿是落葉的路上,即使在車內,也聽得清那沙沙的聲響。因為路燈的緣故,LED大燈竟然沒能穿透黑暗,隻在不遠處圈著,象凝固的回憶,不肯四散,慢慢消融在這夜裏。
我不喜歡這路燈,覺得這桔紅色的光,投出不真實的顏色。
一截一截的路燈燈光撲進車內,劃過我的臉,又忽消逝。路燈把道路延伸到遠處的那個城市,那裏,霓虹閃爍,燈火通明。
車載DVD指示燈閃爍,車裏飄蕩著愛爾蘭的錫哨和風笛悠揚之聲。
Everynightinmydreams(夜闌夢境中)
Iseeyou,Ifeelyou,(我看到你,感受你的孤獨)
ThatishowIknowyougoon(確信你仍然在此守候)
Faracrossthedistance(遠隔久遠時空)
Andspacesbetweenus(你已回來)
Youhavecometoshowyougoon(是否癡心如昔)
我心裏輕歎了一口氣。這音樂,這燈光,還有這夜色籠罩下愈來愈近的城市,曾幾何時是如此熟悉。閉上眼,也聽得見悠揚飄蕩的風笛,看得見閃著光的城市,還有燭光,以及一個低著頭,臉色蒼白的女孩子。
現在,也許她變樣了罷,她也會老嗎?
不用回憶,我腦海裏就會浮現她的模樣。烏黑順滑的頭發裏一張恬靜白晰的臉龐,忽閃的睫毛下,兩潭碧水清澈透明卻深不見底,仿佛一不小心就會墜落進去——猶如你蹦極時的失重感覺。她嘴角老是向上翹著,象笑,又象在生誰的氣。
“假如我不在了——嗯,——就是已經死了,你還會愛我嗎?”她小心翼翼地,斟字酌句地說,好象這個問題困擾了她好久。
“愛——我會永遠愛你。”
“那——假如——我們不能在一起了,”
“別說傻話——我們永遠在一起。”
“你會恨我嗎?”她把頭埋在我懷裏,仿佛在等待我的回答,卻又不想聽。
“謝謝你,”過了許久,她輕歎了一口氣,輕聲說:
“你死了就不會愛我了——所以你要好好的,要——長命百歲。”
“嗯,我們一起,都要好好的。”
我捏了捏她的鼻子。她嘟嘴看著,也不作聲,順勢輕輕握了我的手貼在臉上。夜風吹來,她的臉冷冰冰的,仿佛葉子下麵的一滴露珠。山下的露天廣場上,人還未散去,廣場燈亮著,晚練的老太太們手拿著花扇正在排成方塊。一個大音箱放在一邊,《我心永恒》的曲子象水一般彎轉流淌。遠處街道上,汽車來來去去,隱約傳來輪胎與地麵磨擦的聲音。我靜靜地看著她,一動也不敢動,仿佛我一抽手,就會驚醒她那長長的,美美的夢境。
回憶到這裏我就心如絞痛,不能自已,隻能大口呼吸。往事曆曆在目,幾乎使我忘記我現在所在:一個人,在這無窮無盡夜裏,在這座閃著光的城市,驅車行駛在滿是落葉的路上。
“你死了就不會愛我了——所以你要好好的,要——長命百歲。”我不由淚流滿麵。
那時她就明白,我們不會永遠在一起,我也不會永遠愛著她。
因為,終有一天我會老死。她卻不會。
在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十字路口,人群中,車流裏,你隨便一眼就能看到我同事們矯健的身影。他們會把宣傳單折成紙飛機,準確無誤地投進你自行車筐或者你半開的車窗裏;停車時他們會把傳單卷成卷塞進拉手裏,或許也會插在你汽車的前擋風玻璃上。當然,我的工作要高尚一些。在窗明幾淨的售樓處,我滔滔不絕,向客戶介紹規劃,暢想未來;在裝修豪華的樣板間,我春風化雨,帶客戶淩駕尊貴,感受幸福;在圖窮匕現的合同室,我談笑風聲,讓客戶簽字畫押,刷卡交錢。
我叫郭誌強,二十七歲,南山別墅售樓處案場經理。
正如我們的廣告語——生命就該浪費在美好的事物上。南山別墅三麵環山,環境優美。坐在家裏,山是風景,站在山上,家是風景。售樓處就在南山的西北側別墅區臨街會所中,家裏山上一覽無餘,自然到處是風景。每天下午下班,售樓處都會留人,以備一些工作繁忙的大客戶前來谘詢參觀。公司銷售總監認為我不但非常有前途而且沒女朋友,理當積極表現,所以要求這重要的加班機會非我莫屬。我隻能珍惜。私下想銷售總監既是領導,離異多年又沒孩子,這個肥差她更合適。
下班後,我坐在售樓處大玻璃窗前,看著太陽慢慢西沉。售樓處、連同近處幾個被稱為別墅的大坑,都鍍上了一層金色。遠處暮靄藹藹,山嶺疊翠,倦鳥回巢。我無心戀戰,晚上還有聚會,心想今天是周末,售樓處估計不會來客戶了吧。今晚朋友的表妹也許還會到場,她胸部平平,臉上卻有起伏,長了不少青春痘,鼻尖上也有芝麻樣的雀斑。但年紀不大,人很善良,工作又好。總歸配我已絀絀有餘,再說我總不能老是辜負朋友的好意吧。說不定看習慣了就能達到“獵人眼中無山,漁夫眼中無海”的無畏境界。